1950年9月,广州的天气虽然比较炎热,给罗沛霖的感觉,还是舒畅宜人的。但他也并
不想在这里逗留。他已把提取行李的货单交给香港的接待人员黄中孚,请他帮忙,等下一班
轮船从美国开来香港后,负责把他的行李转运天津大沽口。黄中孚热情爽快地答应了,一定
妥善办理,让罗沛霖放心。
       
因为罗沛霖急于要和组织上取得联系,好早日把工作定下来。于是他便抓紧时间买了直
接去北京的火车票,他没先回到天津家中去,虽然他离开家已经整整两年了。
       
北京要比广州凉爽得多,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天高云淡,美丽多彩。这
里,罗沛霖并不生疏,幼年时他在这里生活过多年,离开以后,也曾来过多次。但这次来北
京,他却是感到异常新鲜和激动,他的这种心情,就像当年去延安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是
在春天,是播种的时候,现在是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啊,春天播下了革命的种子,经过
风雨的锤炼,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北京变了,一切都变了,变得几乎已经不是罗沛霖
记忆中的北京了。在罗沛霖的记忆中,北京的天空,总是一片灰蒙蒙的;走在街上,看到人
们的脸色,也总是那种阴沉忧郁的样子;那一座座灰色的四合院墙,总是暗淡无光,给人一
种压抑的感觉,似乎让人透不过气来。现在的北京,却是一片灿烂辉煌,蔚蓝的天空,洁白
的流云,给人一种洁净透亮的感觉;街上的行人,说着笑着,有的还哼唱着歌曲;就连那灰
色的墙壁,也显得清新,闪着光彩了。
       
罗沛霖在教育部招待所住下后,也没有休息,就去科学院找丁瓒。丁瓒在重庆参加了中
国建社,常去南开中学津南村罗沛霖家中,他现在是中国科学院秘书长。老朋友见面,自然
都非常高兴。丁瓒说:
       
“你刚到北京,先休息,再说工作。”
       
“不,不必休息。”罗沛霖说,“请你帮我和徐冰同志联系一下,就说我从美国回来了,
想见他。”
       
徐冰任北京市副市长,丁瓒马上打电话和北京市政府联系,得知徐冰不在北京,正在大
连养病。丁瓒心想,罗沛霖这样的人才,应该留在科学院。但这话他没有直接讲出来,他找
来了物理研究所所长钱三强,钱三强热情地邀请罗沛霖到科学院工作。科学院,这是科学家
的殿堂,理想的工作单位。但是罗沛霖想:工作问题,应从党和革命的利益出发来考虑,不
能强调个人兴趣。他已经做工程师工作十多年,也做出了一些科研成果,并在美国进修了高
深课程,最好是在产业部门与学术界之间做沟通工作,可能对于国家事业有所贡献。从他多
年工作的实践中,也确实感到这是个薄弱的环节。于是,他婉言推迟决定,便对钱三强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出国学习,是奉党组织之命,学成归来,要在汇报之后,再安
排工作。”
       
丁瓒和钱三强对罗沛霖的这种态度,都表示理解和赞赏,便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
尽管提出,一定全力协助解决。
       
既然不能马上和徐冰联系,罗沛霖便请丁瓒帮助和王诤联系。王诤现在担任总参通信部
主任,同时还担任国家邮电部党组书记、常务副部长,当他听说罗沛霖已经回到北京,立即
约见。于是罗沛霖便来到王诤这里。
       
“啊哈,容思同志,我们整整十一年没有见面了。”王诤紧紧地握着罗沛霖的手说,他
还清楚记得,罗沛霖离开延安到重庆去的时候,他让罗沛霖改了名字,不再叫罗沛霖而叫罗
容思。
       
“王部长,我还是把名字改回来吧!”罗沛霖说。
“好,改回来好。”王诤笑着说,“那次你改名字,是为在重庆工作减少麻烦。现在是
人民的天下,没有麻烦了,应该还叫罗沛霖。”
       
“王部长,虽说分别时间这样长久,我还是经常想念你和同志们。”罗沛霖深情地说。
       
“我和同志们也都很怀念你哟!”王诤也很动情很关切地说,“你的身体怎么样?”
       
“很好啊。”罗沛霖说。
       
“不是十二指肠溃疡吗?”王诤说。
       
“没什么事。”罗沛霖说,“王部长,你怎么知道?”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王诤说,“你离开延安的时候,我们不是约定,要联系嘛!”
       
罗沛霖没有想到,他离开延安十一年来,王诤还这样关心着自己,禁不住内心一阵激动,
眼里充满泪水,一时语塞,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诤也沉默片刻,然后说:
       
“知道你要回来了。你离开天津没几个月,那里就解放了,我们的接管人员去接管你工
作过的中央无线电器材公司天津厂,也就是现在的天津电工二厂。钱文极也是接管人员之一,
他们去后找你,才知道你不久前去了美国。”
       
罗沛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们现在正要成立电信工业局,把全国的电信工业管起来。”王诤继续说,“我想就
由你来负责这个电信工业局吧。”
       
“王部长,你了解我在延安的工作。”罗沛霖说,“我不善于人事,负不了全责。”
       
“你就是要负全责。”王诤信任地说,“我还是了解你的。”
       
“不行,不行。”罗沛霖恳切地说,“我只能做些技术工作,还是让别的同志来负全责
吧。”
       
王诤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罗沛霖则一再表示他只能做技术方面的工作。最后王诤说:
       
“那就这样吧,我挂个名字,你做副局长。现在电信工业局正在由王士光同志筹备。天
津解放以后,我们在那里成立了一个电信工业处,王士光同志任处长。副处长是王曙同志,
你在延安的时候,他在通信学校工作。王士光同志现在北京,回头我介绍你和他见一个面,
今后大家就在一起工作了。王士光同志,原在清华大学电工系读无线电专业,‘七七’事变
后没有随学校去昆明,而是入了党,在天津地下党组织中做通信联络工作。以后进入解放区,
先后在晋察冀和晋冀鲁豫,一直做无线电方面的工作,是我们少有的无线电工程技术专家。
相信你们会很好地合作。”
       
罗沛霖却仍然坚持说,他只能做技术方面的工作。
罗沛霖和王士光很快便见了面,也许因为王诤给他们互相作过介绍,也许因为他们的经
历有不少相似之处,他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却像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一样,彼此都觉得很亲切。
王士光说:
       
“沛霖同志,已经知道你要回来,大家都在盼着了。”
       
“士光同志,我这就是到家了。”罗沛霖说,他对人们的热情欢迎,感到非常温暖。
       
“好啊,今后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王士光说。第一次见面,罗沛霖给王士光留下了
很好的印象,他没有一般从海外留学回来的人那种高傲,言谈举止很朴实。
       
“到美国去,就是为建设新中国做准备。等新中国一宣布成立,我可就在那里坐不住了。”
罗沛霖说,“听王部长说,天津有紧急生产任务,我可是等着分配呢。”
       
“王部长说了,你是从广州直接到的北京,还没有回家。”王士光说,“已经给你买好
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也打电话通知了天津电信工业处,王曙同志会去车站接你,先回家团圆
休息。至于说生产任务,就是天津电工二厂要生产一大批十五瓦的军用电台,所需电子管试
做来不及,市面上倒是好买,做发射机也还可以,但是要通话还必须采取些措施。你回来了,
和大家一起,想些办法吧。”
       
“好吧,我到家看看,就去工厂。”罗沛霖说。
       
“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就提出来,天津电信工业处尽量帮助解决。”王士光说。
       
于是,罗沛霖坐火车到了天津,王曙去车站把他接到家里。杨敏如母女已经知道罗沛霖
回到国内来了,就是一直不见他回家来。因此,当罗沛霖突然出现在家里,杨敏如母女和两
个孩子,也还都是惊喜不已。罗沛霖出国的时候,儿子罗昕已经懂事了,女儿罗晏正牙牙学
语。现在,罗昕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一眼看去,使罗沛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女儿呢,也
已经懂事了。罗沛霖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拉着儿子,说:
       
“你们都长高了,出息了,可也叫婆婆受累了。”
       
老人在一旁笑着,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沉默不语。
       
“光婆婆受累了,妈妈就没有受累。”杨敏如装作有意见,却又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妈妈也受累了。”罗沛霖对着两个孩子说,“爸爸要谢谢婆婆和妈妈呀!”
       
一家人团聚,分外喜兴。两个孩子给爸爸唱起了歌,这些歌曲多是在解放区流传开来的,
有的罗沛霖在延安时就会唱,便也随着唱了起来。这些歌曲都是杨敏如从学校学来教给孩子
们的,她也唱了起来。老人已经听过无数遍,不学自会,不由得也跟着哼了起来。
       
歌声飞向窗外,越过墙垣,飞到街巷,和城市上空飘散着的欢歌笑语,融合在一起了。
       
罗沛霖在延安时,因为和王曙都在三局工作,所以早就有所了解。王曙参加革命工作很
早,1931年夏天,杨虎城十七路军总指挥部在西安创办无线电训练班,招收青年学生,王曙
受中共陕西省委的派遣去报考,成绩及格被录取。一年后学习结业,分配到总部电台,从事
党的地下工作,直至西安事变。1937年初王曙到延安,分配到军委三局,在通信学校当教员。
罗沛霖在延安的时候,王曙已经任通信学校教务主任。后来,王曙在三局先后任干部教育处
和秘书处处长。罗沛霖和王曙在天津见面后不久,电信工业局便在北京成立了,王诤兼任局
长,王士光、王曙任副局长,罗沛霖任技术处处长。
       
罗沛霖回到天津,并没有在家里休息,他呆不住,他急着要到工厂去。这个新生的天津
电工二厂,毕竟是他两年前工作过的厂子,他想去看看;更主要的,他要赶紧熟悉情况,做
到心中有数,这样在完成生产任务时,就会减少盲目性,少出差错,把上级交给的工作做好。
岳母已经看出了罗沛霖这种急切要求投入工作的心情,她不仅能够理解,而且予以支持。在
一次吃饭的时候,她便说了:
       
“现在是新中国了,人们的工作都很忙。沛霖、敏如,你们更是这样。敏如在南大教书,
本来课业就够重了,又参加文化局的戏改工作,还写剧本,没有一点闲工夫。沛霖呢,虽然
刚从国外回来,王曙同志虽然很关心,让你多休息几天,其实从他的谈话中,我听得出来,
他也希望你快去上班,有重要任务等着你去完成。你呢,我也看得出来,你在家里也是呆不
住的,也是想尽快把工作抓起来。我想了,你们信得过我,你们就只管干你们的工作去吧,
家里的事我包了。行呗?”
       
“行,行。”罗沛霖连声说,“就是妈您太操劳了。”
       
“你不在家的时候,妈就不操劳了?”杨敏如说,“她实在是太累了。”
       
“只要你们工作得好,两个孩子长得出息,妈多累也不嫌,多累心里也高兴。”老人说,
“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也算是为建设新中国出了一点力,作了一点贡献。”
       
于是,罗沛霖便跟着王曙去电工二厂了。解放战争时,军委三局在阳泉办了一个通信材
料厂,天津解放后并入天津电工二厂。因此,电工二厂的规模扩大了。罗沛霖还能感觉出来,
工人的精神大不一样了,他们劳动,自觉到自己是工厂的主人,这个工厂,已经成了他们的
家,是属于他们的。因此,他们要用自己的热情努力地劳动,对自己所在的工厂,所在的城
市,对自己的国家,作出贡献。
       
就在这一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于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全国形
成了一个热潮。天津电工二厂生产十五瓦报话台的任务,不仅加重而且加快了。这种电台是
供朝鲜前线使用的,师、团都要装备的骨干电台。王士光、王曙和罗沛霖讨论,这任务无论
如何也要完成好。不仅要保证数量,更要保证质量,性能要好。王诤指示罗沛霖亲自驻厂,
指导工作。
       
国内生产报话机,还没有固定型号,各厂家生产的元件也不统一。部队目前使用的电台,
一种是从香港买回来的二次世界大战的剩余物资,这种报话机,波段、制式都不符合要求;
另一种是苏联援助的,作为骨干电台,既不适用,数量也不足,不能满足部队急需。因此,
要自制十五瓦报话台,设计上需要进行许多改进,但现做电子管来不及,只能用从市面上买
得到的美国制造的束射功率管。先是,参照加拿大产品进行设计,采用聚束极调制,但失真
限值太低,理论上能达到四瓦,实际上只相当于二瓦,通信距离短。罗沛霖建议,改用栅极
调制,解决了调制度低这个难题。但这样做也还有问题,栅极调制虽然可达全幅调制,却难
于调整,难保线性。于是,罗沛霖又创造出一种简易激励调整电路和配套的简易调整方法。
这样一来,不仅非常便于广大通信战士掌握使用,而且能够达到满意的效果。
       
这种型号的电台,生产了上千台,供给志愿军前方使用。曾有一部失落到美军手中,美
国一家著名杂志作了显著报道,还刊发了一张实物照片。
       
罗沛霖刚一回国,就投入到紧急的生任务中,他感到很欣慰,也很光荣。他似乎进入了
一种忘我的境界,两个孩子有岳母照顾,杨敏如在大学教书,工作很好,他也就没有任何牵
挂。现在,他只有一种心思:工作,工作,工作。他觉得有一种热烈的东西,鼓荡着他的心
胸,对于他在十三年前就下定决心追求的党的组织,负起了一种必要报答的恩情。
       
自从1937年底,罗沛霖离开武汉奔赴延安起,在战争和革命的锻炼里,在工作和学习里,
他按照党组织的指示和希望,严格地要求着自己,努力追赶着时代的洪流,不使自己落伍。
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分子,渐渐知道了什么是最高的精神境界,他的思想水平逐
步地提高起来,他的革命品质也越来越坚强。十三年来,无论是在延安,在重庆,在天津,
还是在美国的帕萨迪那,又回到天津、北京,他不仅在思想上一直和党组织保持一致,就是
在组织上,他也无时无刻都在保持着联系。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按照党组织的要求而做的。
而且,他总是督促着自己,把党组织交给的每项任务,都努力出色地去完成。
       
但是,他毕竟还没有履行组织手续。他想,新中国建立了,党的组织已经在各个领域都
公开了,他不能再做党外布尔什维克了。于是,他利用繁忙工作的空余时间,写了一份长达
万余言的自传,交给党组织,再一次提出了入党申请。他在自传的绪言中写道:
              
今天,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已参加了革命事业十三年后,请求党准许我加入组
       
织;使我把自己交给党直接的教育和指导,使我的工作减少错误和曲折;使我的工
       
作,更高度符合革命进展的节奏;使我的工作,更完全地奉献给无产阶级。
              
作为一个知识分了出身,投身于革命事业者,获得进一步的解决而要求提高的
       
这一个时机,谨以此自传,供作组织了解我的一份资料。
       
罗沛霖写下了日期:1950年12月4日。
       
他记得清楚,那年离开武汉后,他是在西安茅家过的新年。他不免感叹光阴过得真快,
从那时到现在,十三年了。他感到自慰的是,他的步伐,和祖国的前进相一致,他是踏着时
代前进的鼓点走过来的,无愧于他深深热爱的祖国和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