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沛霖来到加州理工学院的时候,正值解放战争在激烈进行,中国留学生都非常关心国
内的消息,大家便凑了一点钱,由罗沛霖负责,订阅了一份纽约的《华侨日报》和一份香港
的《大公报》。报纸都存放在罗沛霖住的房间里,人们也就都到他那里去看。罗沛霖的宿舍,
似乎成了一个小小的阅览室。他又设法从旧金山和芝加哥找来了一些书刊,供大家阅读。有
一种油印材料,像是刊物的样子,并不定期,是从已回国的留学生的来信,摘录有关国内解
放战争的消息。还有一本《整风文献》,收录了毛泽东的一些文章,《改造我们的学习》、
《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等。
       
杨锦山曾来美国进修,1948年已回国。他在留美同学中组织中国建社美国分社,为侯祥
麟在芝加哥成立中国留美科学工作者协会,做了一定的准备。1948年底协会的金荫昌来到帕
萨迪那,促进了加州理工学院成立相应的组织。接着开了一个会,虽然并没有正式进行选举,
但大家都公认由罗沛霖负责。洛杉矶会员分在三个大学活动,也组织过几次科学知识报告会、
国内形势座谈会等联合活动。钱学森因为正准备回国,只参加活动不列名,以免引起不必要
的麻烦。
       
就在1949年底,有一天忽然来了个陌生的人,到电机系办公室,他出示了联邦调查局证
件,说找罗沛霖调查钱伟长。
       
罗沛霖和钱伟长只见过一面,就是1947年他去北平找钱学森那次。听钱伟长讲,抗战开
始后,他曾受叶企孙委托,负责清华大学南迁昆明事宜。在此期间,因协助冀中八路军制造
炸药,见过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后来到了昆明,才出国的。他还对叶企孙说:“叶先生,
这里解放了,你别走。”钱伟长的意思是,叶企孙帮助过八路军,共产党不会忘情的。只见
叶企孙笑了起来。这就是罗沛霖所知道的,钱伟长和共产党、八路军的关系。当然,他不会
把这事告诉美国联邦调查局。
       
“你知道钱伟长吗?”联邦调查局的人问。
       
“知道。”罗沛霖回答。
       
“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联邦调查局的人说,“听说他是中国红军的少校,你知道吗?”
       
“不了解。”罗沛霖说,“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联邦调查局的人态度变得生硬起来,“中国一般的人都知道,你怎
么会不知道?”
       
“我刚才说过了,不了解,不知道。”罗沛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既然中国一般的人
都知道,那你们就应该向他们去调查。”
       
听罗沛霖这样讲,联邦调查局的人便转了话题:
       
“你们中国人出来念书,会把老婆孩子丢在中国吗?”
       
“我就是这样。”罗沛霖说。
       
联邦调查局的人没再问什么,走了。
       
罗沛霖心想,钱伟长早已回国,联邦调查局为什么还要对他进行调查?这实际上是对钱
学森在做间接调查,因为钱伟长和钱学森在美国曾经一起做过研究工作。而在加州理工学院,
是有许多人知道罗沛霖和钱学森关系密切,联邦调查局企图从罗沛霖这里搜集有关钱学森的
材料。另外,也有可能已经注意上罗沛霖了,他是到过延安的人,美国政府可能会有人知道。
无论是哪种情况,被联邦调查局盯上,都是一种不祥之兆。于是,罗沛霖马上去找了钱学森,
告诉他联邦调查局来人调查钱伟长的情况。两个人互相叮嘱,都要有些思想准备,并且加快
回国的准备工作。
       
显然,这是麦卡锡在加州理工学院制造的事端。麦卡锡是美国工会一名参议员,从1948
年起,他操纵美国参议院常设调查小组委员会,叫喊要警惕和防范共产党的威胁。他借口所
谓的“共产党人渗透”,到处搜集材料,进行非法审讯,采取法西斯手段迫害民主和进步人
士,掀起一场席卷美国的诽谤运动,使整个美国都在麦卡锡的幽灵下惊恐起来。实际上麦卡
锡不过是美国当局的传声筒、御用工具和打手。他与反共老手、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将近
五十年的胡佛是至交,一个在前台,一个在幕后,闹得整个美国人心不安。新中国的成立,
使麦卡锡的注意力转向正在加州理工学院工作和学习的中国人身上,他们受到了美国联邦调
查局的监视。
       
麦卡锡声称,他掌握了在国家部门工作的二百零五名共产党人的名单。钱学森任职加州
理工学院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负责人以及他的火箭小组,受到了联邦调查局的追查。
       
“现在查明,你们小组的化学研究员西德尼·威因鲍姆是共产党员。”联邦调查局的官
员对钱学森说,“你要揭发他的问题。”
       
“不!”钱学森当即严词拒绝,“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共产党员。我更不
清楚他的所谓问题,我不会也不可能揭发。”
       
钱学森的强硬态度不仅令联邦调查局的官员失望,也令其感到恼火。为了加害钱学森,
于是指控他十多年前参加过美共地方支部的聚会。从此,钱学森在美国参加机密研究的证书
被吊销了,同时被剥夺了继续进行喷气推进技术研究的资格。
       
一天,罗沛霖去看望钱学森。钱学森住的是花园平房,罗沛霖刚进到屋里,还没等坐下,
钱学森便急忙拉他到平台上,因为怕屋里装有窃听器。钱学森对罗沛霖说:
       
“我正有要事找你商量,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看钱学森心事重重的样子,罗沛霖便急切地问:
       
“出了什么事吗?”
       
“美国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我。”钱学森说,“被调查的还有奥本海默兄弟和威因鲍姆。
小奥本海默已受到迫害,威因鲍姆也大难临头,对我的调查刚刚开始。”
       
“你有什么问题,还怕他们调查!”罗沛霖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钱学森说。
       
“那看来你还是早日归国才最好。”罗沛霖说,“不在美国这块地方,他们也就鞭长莫
及了。”
       
“我也是这么想。”钱学森说,“但是,这要美国政府肯放才行。”
       
“不要理他们。”罗沛霖说,“你开车先到加拿大去,然后再想法从那里回国。”
       
听了罗沛霖的建议,钱学森略想了一想,说:
       
“这样做,只有我一个人先走,那蒋英和孩子怎么办?”
       
“你先回去。”罗沛霖说,“以后蒋英和孩子再回去。”
       
钱学森觉得这样做很难办,也还会留下一些后遗症。他说,以他在美国学术界的地位,
要回国他就要光明正大地回,大摇大摆地走,不能悄悄地回,偷偷摸摸地走。经钱学森这样
一说,罗沛霖也觉得有道理。
       
“回头我去趟华盛顿。”钱学森说,“去那里疏通一下。”
       
“也好。”罗沛霖说,“抓紧进行,夜长梦多。”
       
于是,钱学森便去了华盛顿。他找到海军次长丹尼尔·金波尔,说:
       
“次长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行的,我已经准备动身回到我的祖国去了。”
       
一年前,当金波尔接到钱学森要求辞去海军炮火研究所顾问的信时,一直压着,但他找
不出足够的理由来挽留钱学森,终于同意。他没有想到刚刚同意钱学森辞职,钱学森竟然决
定马上回国了。
       
“钱先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金波尔很客气地说,口气显然是想挽留钱学森。
       
“次长先生,我受到了麦卡锡主义的无理迫害。”钱学森说,“他们吊销了我参与机密
研究的证书,还把我当作间谍嫌疑在调查我。我已经无法在美国继续工作下去。因此,我准
备马上回中国去。”
       
金波尔听了钱学森的诉说,只好表示同意。
       
但钱学森不曾料到,金波尔用的是缓兵之计。钱学森的辞行,实际上已经激怒了金波尔。
在钱学森向金波尔告辞之后,金波尔便立即打电话给联邦调查局,说钱学森对美国来说太重
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钱学森知道得也太多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抵得上五个师。
最后,金波尔竟然气急败坏地说:
       
“我宁可把这家伙枪毙了,也决不让他离开美国。”
       
这些,钱学森自然不会知道。他一回到加州理工学院,便立即找了罗沛霖,高兴地说:
       
“可以了,美国政府负责官员同意放我回国。”
       
罗沛霖听了这个消息,也为钱学森能离开美国这块是非之地而高兴。
       
1950年6月25日,美国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罗沛霖考虑,美国可能对中国在美国的
学人,进一步采取种种迫害行动。因此,他必须尽快离开美国,否则,难说又会发生什么祸
事。
       
罗沛霖去找索伦森,把自己要回国的事告诉他。索伦森听了,感到惊讶,他不理解罗沛
霖为什么不待念完博士学位,而要回国去。他觉得,这实在可惜。他还以为,罗沛霖又是生
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于是,他对罗沛霖说:
       
“你应该接着读下去,生活没问题,钱也有。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炮打到家门口了。”罗沛霖说,“我得走,一定得走。”
       
看到罗沛霖的态度是这样坚决,索伦森一时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得博士学位,一般要读二十七个月,你只读二十二个月。不过这也没问题,我查过你
在大学所学课程,可以把在大学所修输电学课作为研究生课,这样来补足博士学位的学分要
求。你原为解决生活问题所做电机理论与设计方法研究成果,可以作为论文。从外委科研中
产生论文题目,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罗沛霖非常感谢索伦森的关照,索伦森自然也就成为他的导师。但是,罗沛霖的论文还
没有做,索伦森便让他先把实验报告交上来。然后,索伦森又把罗沛霖的实验报告交给司麦
斯看,征求意见。司麦斯看了两天,把罗沛霖叫去,给了一个简单明了的高评语:坚实。
       
“好。”索伦森说,“趁着教师们还都没有休假,赶紧安排答辩。”
       
于是,索伦森找了授课教师安德森、皮克令、司麦斯、厄尔德依,还有麦克坎,他是电
机学、输电学及伺服学专家。由索伦森负责,组成了一个博士口试委员会。答辩时,教师可
以出任何一个问题,一般是要问到答不出来为止。罗沛霖总的来说答得不错,只有麦克坎问
了些没学过的知识,罗沛霖老实地说不懂。索伦森所问虽然超于所学,但凡罗沛霖过去听说
过的,便也能答了上来。
       
很快,通知罗沛霖去电机系办公室,索伦森正在那里等候,他欣慰地对罗沛霖说:
       
“祝贺你,你的博士口试通过了。”
       
“谢谢,谢谢!”罗沛霖也非常高兴地说。
       
“论文,你写好后交给我。”索伦森说。
       
“是,是。”罗沛霖点点头说。
       
他告别索伦森后,便直接去到钱学森那里,把他博士口试通过的消息,告诉钱学森和蒋
英。
       
钱学森和蒋英也为罗沛霖通过博士口试而高兴,并约他一起去洛杉矶的总统轮船公司办
事处买赴香港的船票。由钱学森开车,蒋英也一起去。
       
轮船公司办事处的人说,罗沛霖是学生,可以买票;按美国政府规定,钱学森不是学生,
不能卖给他。于是罗沛霖决定乘船到香港,钱学森和蒋英决定买加拿大太平洋运输公司的飞
机票,先去加拿大,再从那里回国。
       
自从美国发动侵略朝鲜的战争以后,美国客船已经不到中国大陆来。到香港的船,香港
不同意给办过境签证。经同学坚持斗争,这时刚开始办理,每班船允乘一百二十五名学生。
罗沛霖乘坐的是第一班这样的船克里夫兰号,实际只有三十四名学生买到票,船上就已无舱
位了。但是另有一个客人,是从洛杉矶乘船,经旧金山到夏威夷去。轮船公司办事处的人告
诉罗沛霖,他可以坐飞机赶到夏威夷去上船。有这样一个机会,罗沛霖自然不肯放过,就买
了从夏威夷到香港的船票。
       
罗沛霖回到学校,连夜整理行装,主要是书籍和笔记本。因为他是来美国读书,学费和
食宿都很紧张,自然也就没有钱买什么东西。来美国后,他曾寄回家中五美元,杨敏如用这
钱买了一块表,还买了十本一套的《干部必读》。不久,罗昕和罗晏同时得了百日咳,罗沛
霖通过校医务部门买了两支盘尼西林,寄了回去。后来罗沛霖因为参加工作挣了些钱,学习
和生活的费用也就富裕一些,他寄回家中一百一十美元,杨敏如用这钱买了一架旧钢琴。罗
沛霖在美国学习期间,自己制作了一个扩音机,音质很好,他想作为一种纪念,也要带回去,
便先用废纸裹好,再放进一个较小的纸箱中,然后才装入大木箱里。还有他陆续买下的七十
几张唱片,这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当然要带回去。开始,他也是准备像装扩音机一样,先用
废纸把唱片裹一下,放进纸箱中,再装入大木箱里。但是他又想,这样怕是不妥,托运的行
装难免挤压碰撞,唱片可能损坏;再说,万一丢失了怎么办。于是他决定,干脆就把这些唱
片带在自己的身边,这样只要人在唱片就在。不过每张唱片都有个硬盒,七十几张唱片摞在
一起,不仅体积大,分量也重,带起来有困难。罗沛霖便把唱片从盒子里一张张取出,盒子
装箱托运,唱片随身携带。为了让唱片不被磨损,他用绵纸把唱片一张张包好。他那细心专
注包装唱片的样子,像是女孩子出嫁前整理自己的嫁妆……就这样,罗沛霖忙了整整两天两
夜,终于把行李整理好。郑哲敏开车送他去洛杉矶火车站托运。然后罗沛霖自己便坐火车去
了旧金山。清早到的那里,晚间又上飞机赶往夏威夷,换乘开往香港的轮船。
       
船开到马尼拉,有位同学上岸探望亲戚,回到船上以后告诉罗沛霖,他在报上看到一则
消息,钱学森在美国被拘捕了。罗沛霖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但又一想,也并不意外,
因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早已盯上钱学森了,他们是不肯轻易放他回国的。当钱学森把行李交
轮船公司威尔逊总统号运出,准备乘飞机去加拿大时,在洛杉矶机场被扣起来的。其理由是:
根据美国的法律,钱学森不能离开美国。凡是在美国受过像火箭、原子弹以及武器设计这一
类教育的中国人,将不得离开美国。因为他们的才能可能被利用来反对在朝鲜的联合国武装
部队。这就是美国的法律。朝鲜战争完全是美国借着联合国的名义一手挑起来的,其目的不
但是为了吞并北朝鲜,而且是为了侵略、颠覆新生的中国。美国已经派出第七舰队的上百艘
舰艇侵占中国的台湾海峡,对新中国进行封锁、挑衅和侵略。
       
罗沛霖和一同回国的的同学们,一方面对美国当局的行径表示激愤,担心尚未离开美国
的中国学人,一方面也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那里,否则难说有什么祸事不落到自己头上。
       
当开往香港的下一班船经过日本时,和罗沛霖一起在加州理工学院组织中国留美科学工
作者协会的赵忠尧、沈善炯、罗时钧,又被美军扣押了。罗沛霖这时还不知道,在他离开美
国之后,美国联邦调查局去了加州理工学院,查问罗沛霖去了哪里?如果罗沛霖还没有离开,
情况如何就很难说了。美国政府对中国学者的迫害,引起中国学人及部分美国学人的抗议,
并呼吁社会予以声援。赵忠尧、沈善炯、罗时钧蹲了五十四天监狱才被释放出来。钱学森被
关押了半个月,由一些美国朋友保释,但是却被羁留在美,不准回国。
       
在太平洋上航行,罗沛霖整理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他很惦念钱学森,不免感到忧虑。
但越来离祖国越近,他的心情也就好起来。他不时地站在甲板上,眺望祖国透亮的天空,他
似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天空竟然会是这样明亮,好像只有在延安,站在清凉山顶上远眺西北
高原,才有这样的感觉。北平、天津,在他的印象中似乎都是灰色的,空中总是有些尘沙;
上海总是笼罩着一种烟气,没有清丽的时候;重庆多是大雾弥天,不见太阳。在海上航行,
因为罗沛霖已经适应,也就不怕风暴,甚至有时他还希望刮来一股旋卷的暴风,它似乎要把
航船腾空抛起,扔向天际,又似乎要把航船掷向深渊,沉入海底,但航船却总是出没在蓝色
的波涛中,驶出白色浪花的尖顶。当然,他还是愿意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稳稳地坐在甲板上,
听着海水的絮语,畅想着中国电信工业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成群的海鸥在船头飞翔,忽而消失在云天之中,忽而又出现在船头的上空,罗沛霖看不
出这一群是不是那一群,它们这样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夜晚究竟栖息在大海的哪个礁岛上?
这些海鸥,多么可爱,他想起初到延安的那个早晨,喜鹊的飞掠……
       
这是一次充满激情的航行,也是一次畅快的航行。离开美国时的一切不愉快,一切紧张
劳顿,早已留在了那里,或是抛入大海之中。他要以一种振奋的心情,带给祖国。
       
船到香港以后,香港当局不准登陆,罗沛霖和同学们只好在船上等着。船停在九龙码头,
在船上可以发电报,于是告诉广东省政府,三十几名学生从美国回来了。第二天,香港当局
派警察把罗沛霖他们押解出境。
       
过了罗湖桥,广东省政府已经派人来接,然后到了广州。罗沛霖急忙把博士论文寄给了
在美国的郑哲敏。郑哲敏又委人打印,由钱学森填补了公式,然后交给了索伦森。经过加州
理工学院审批,于1952年正式授予罗沛霖特荣誉衔哲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