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沛霖跟着资源委员会的车队到达重庆后,就住在资源委员会的宿舍里。自从离开延安,
经过两三个月才到重庆。也许是一路颠簸劳累,也许是一路吃喝不当,罗沛霖到重庆两三天
就发起疟疾来。在资源委员会的宿舍里住没人照顾,罗沛霖便找了梁翕章。梁翕章住在一个
小楼的三层,一层住着王端骧,二层住着章乃器。王端骧在一层找了个小房间,安排罗沛霖
住下,王端骧的夫人每天都煮稀饭给罗沛霖吃。在梁翕章、王端骧两家的关切、照顾下,罗
沛霖的病虽然不轻,不久也就好了。
       
在罗沛霖来重庆前不久,迁来重庆一年多时间的中国无线电业公司被日本人炸毁了。只
两颗炸弹,厂子便灰飞烟灭。这次工厂被炸,梁翕章也险些丧命。当飞机来轰炸的时候,厂
里的人都往防空洞里跑,梁翕章刚刚进了洞口,管库房的同事就在他身后,只差一步也就进
洞了。就在这时,飞机扔下的炸弹响了,管库房的同事被炸翻的土石埋在了下边。
       
工厂完了,工人们家的多在上海,都想回家去。可是,路费怎么办?这些人大多是学徒
班的,而梁翕章自从到中国无线电业公司以来,无论是在上海、武汉,还是在重庆,他一直
负责教授学徒班,工人代表便推举他和曹昌、王端骧交涉。梁翕章还找了胡子昂,胡子昂很
开明,工人要求的条件都答应下来了。曹昌很生气,说梁翕章不站在厂方一边,却替工人说
话。《新华日报》还报道了这件事。为此,梁翕章被厂里开除了,他只好另谋出路。
       
实际上,工人们大部分没有回上海,因为那里被日本人占领,他们不能回去当亡国奴。
在罗沛霖到延安担任通信材料厂工程师以后,梁翕章介绍去了几名工人,在那里干得很好,
这在中国无线电业公司工人中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大部分人想去延安。现在工厂被炸,工
人们借口回上海,要求厂方发给路费,实际上他们是想去延安。
       
“我也想去延安。”梁翕章对罗沛霖说,“我先是直接给你写了信,工人们去延安时,
我又让他们给你带了信去,谁知你离开延安了。”
       
梁翕章说着,感到无限惋惜和遗憾。罗沛霖说:
       
“抗日救国,哪里也一样,我们一起在重庆干吧。”
       
梁翕章告诉罗沛霖,因为和章乃器住一个楼,经常一起钻防空洞,很熟识了。他离开中
国无线电业公司以后便找了章乃器。章乃器介绍梁翕章去找沙千里,他们都是救国会七君子,
抗战开始后才从苏州监狱释放出来。沙千里对国民党绝望了,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共产党身上,
于1938年加入共产党,但仍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开展进步的活动。章乃器和沙千里在重庆,
积极倡导工业救国,主张发展民族工业,并且身体力行,具体实践。沙千里让梁翕章办一个
小工厂,名为建国机器厂,沙千里自任经理,梁翕章当厂长。有从武汉来的工人,使用这部
分力量,准备制造离心机。
       
“如果没有合适的单位,你也到建国机器厂来吧。”梁翕章对罗沛霖说,“不过,厂子
才开始筹建,我和沙千里就已经有人跟踪了。”
       
“看看吧。”罗沛霖说,“你和沙千里已经有人跟踪,我再参加进去,可能会带来更多
的麻烦。”
       
罗沛霖这时想的,还不是马上工作,而是和党组织先取得联系。梁翕章并不明细情,但
他确实对罗沛霖很关切,很热情,他说:
       
“好像章先生也有意办厂,是不是让我打听一下。”
       
“也好。”罗沛霖说,“不知他想办什么厂子,我还是想搞电机电讯方面的工作。”
       
罗沛霖想先了解一下重庆的情况,并且和组织取得联系后,再根据组织的指示展开工作。
因为中国无线电业公司被炸毁,王端骧正筹备中央无线电器材厂重庆分厂,总厂在桂林,昆
明也有分厂,这是国民党最大的无线电器材厂。罗沛霖自然想去中央无线电器材厂重庆分厂,
一来和王端骧是老关系,二来还搞自己的专业。但是王端骧很谨慎,有些顾虑,不敢轻易用
罗沛霖。在罗沛霖面前,王端骧总是避开谈中央无线电器材厂的事。他对罗沛霖说:
       
“军令部那里,我能介绍。”
       
罗沛霖摇摇头,说:
       
“那样的地方,你想我能去吗?”
       
“中央银行无线电总台,负责人华方增是我的同班同学。”王端骧说,“你想去那里吗?”
       
这个地方,罗沛霖也不想去。但他也不好有负王端骧的热情关切,还是去找了华方增。
华方增很爽朗,他对罗沛霖说:
       
“王端骧可能怕担责任,我是不怕的。”
       
由此,罗沛霖进一步了解到,王端骧是不会引荐他到中央无线电器材厂重庆分厂的。但
是,他很理解王端骧的做法,因此也就很能谅解。王端骧仍然是他的朋友,在他走出校门之
后,毕竟是王端骧介绍他去南宁工作;当他不想在南宁呆下去的时候,又是王端骧引荐他到
中国无线电业公司;他决定去延安,王端骧还是给予了支持,并且在他到达延安之后,任通
信材料厂工程师时,王端骧在中国无线电业公司搞了募捐活动,买了无线电器材交到八路军
办事处,转给延安通信材料厂……这些,罗沛霖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罗沛霖是第一次来重庆,因为生病,连重庆是个什么样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看。所以,在
他病好以后,就很想到街上走一走。这天,他走进一家书店,书店开架售书,他便一本本地
翻看起来。
       
突然,有一个人从罗沛霖的背后搂住了他的腰。自从他在杭州遭遇,在洛川遭遇,他对
国民党已经有了警觉,特别是这次从延安到重庆来,他更是不能不对国民党的特务有所提防。
罗沛霖心想,莫非他刚到重庆,就被国民党的特务盯上,要被抓捕吗?他让自己冷静沉着一
些,不要慌,静观一下事态的发展。可是,这时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便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让他大为惊喜,“啊”了一声,说:
       
“真没想到,原来是你。”
       
“我也没想到,在书店里碰上你。”
       
这人是孙友余,罗沛霖便和他走出书店,就近找了家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谈起来。
       
“我一到重庆就病了,发疟疾。”罗沛霖说,“这一病就是十几天,幸亏有原来中国无
线电业公司同事王端骧和梁翕章两家照顾,才得以很快康复。这不,病刚好,我就准备找你
们了。想先去第二十四兵工厂陈湖那里,看他知不知道你们的行踪。”
       
“我们到重庆后,建南就先在华生电器厂当上了技术员,最近又经陈湖联系,准备去第
二十四兵工厂当工务员,主要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人运动。”孙友余说,“我呢,还一直没找
到合适的工作。”
       
“那好,我们就一起找工作吧。”罗沛霖说,“我想还是应该尽快和组织联系上。离开
延安的时候,组织部门让和李泰元联系,怕是不能这样做,这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在重庆呆
下去,会出事的。在洛川就遇到了麻烦,国民党青年接待站非要扣留下我们,我没暴露身份,
只说是工程师,到重庆来工作,总算放了我。还不知道别的被扣留的同志,结果如何呢?”
       
“我们离开延安的时候,组织部门也是让和李泰元联系,当时我们就想,这怕是不大可
能。但也没提出意见,到重庆看情况再说。”孙友余说,“从延安出来,我们是步行,过洛
川时没进城,躲过了国民党青年接待站的检查,也就没有遇到麻烦。到了重庆,也是在路上,
我们碰上徐冰同志,和组织联系上了。”
       
“离开延安的时候,王诤局长对我说,到了大后方,有事和他联系。”罗沛霖说,“可
是在重庆,又怎样和他联系呢?”
       
“你今后也和徐冰同志联系吧。”孙友余说,“我就去和他说,你来重庆了。”
       
徐冰在中共中央南方局负责统战工作,和徐冰联系,自然就是和组织联系,罗沛霖很高
兴,心里踏实下来。他告诉孙友余说:
       
“离开延安的时候,王诤局长让我把名字改了,今后在重庆,大家就叫我新改的名字罗
容思吧。”
       
孙友余很快就向徐冰报告了罗沛霖来到重庆的消息。徐冰立即安排,让罗沛霖到曾家岩
50号来,董必武要见他。
       
于是,在一天晚上,罗沛霖来到曾家岩50号,这是周恩来办公的地方,外边人也叫周公
馆。董必武非常关切地询问了罗沛霖一路上的情况,在洛川被扣,尤其问得仔细。罗沛霖最
后说:
       
“王诤局长让我和他联系,如果方便的话,请董老把我到重庆的情况告诉王诤局长。”
       
“这没问题。”董必武答应说,“我们会把你在重庆的情况,告诉王诤同志的。”
       
从此,罗沛霖正式和党组织接上了关系。他经常和徐冰见面,一般约会都是由孙友余通
知,晚上去,谈完事情就在那里睡下。第二天,刚天亮时起来就走,因为这个时候,路上行
人尚少,如果有国民党的特务监视,会很容易发现,从而也就能够及时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
以免受到损失。
       
因为日机的不断轰炸,重庆林立的颓垣破壁,给人一片废墟的感觉。这是一个山城,马
路都是高高低低的,没有北平、天津、上海、南京那样平坦。秋末天气,阴冷潮湿,难得见
到太阳。抗战开始后,国都从南京迁到这里来,政府各部门的官员,各界知名人士,一时云
集到这里,原来的各项设施器物,都不能满足需要了。这里最刺眼的是贫富悬殊,路上时有
“倒卧”,蜡黄的脸,精瘦的躯体。但高楼大厦,达官贵人出出进进,却一派繁华鼎盛。
       
住房尤其紧张,租房是很困难的。孙友余自从来到重庆以后,因为还没有找到固定的工
作,也就没有安排固定的住处。罗沛霖现在也是临时借住,长住下去也不合适。于是,他们
商量,找一个地方,搬到一起来住。
       
孙友余手里几乎没有钱了,罗沛霖手里还有点儿,两个人花用,必须注意俭省。他们在
上清寺租子一间简易的竹笆房子,在嘉陵江南岸,紧挨着嘉陵江。嘉陵江的涛声很响,刚搬
来这里,夜间他们常常被这种激动的水声惊醒,就很难再睡了。屋里黑暗,外面是弥天大雾,
看不到星月的光亮。
       
虽然他们都被嘉陵江的涛声惊醒,但在开始,他们各自还都尽量保持安静,不要再弄出
一点声响,干扰了对方的睡眠。当互相确认没有睡着的时候,便悄声地说起话来。他们的谈
话,总是围绕着当前的形势和他们在重庆的任务。并且有一次,罗沛霖向孙友余讲了自己迫
切要求入党的愿望。孙友余表示,他要立即向徐冰和董必武汇报。作为战友,他还讲了许多
热诚鼓励的话。
       
罗沛霖这是第一次提出入党要求,他是郑重严肃的,也是热切希望的。他的心情很激动。
听完孙友余的话后,他便穿上衣服,走出门外。外面,仍然是大雾满天。重庆的雾虽是白色,
却不透明,满布高处,实际上就像是阴天一样,整个冬天很少有放晴的时候。罗沛霖来到江
边,顺着水流往东慢慢走去。嘉陵江的涛声依旧,像是隆隆的鼓声,激励人们奋然前行。罗
沛霖抬头望望,眼前阴沉沉的,但在江水流去的地方,在大海上面,太阳正在升起。
       
经梁翕章介绍,罗沛霖结识了章乃器。章乃器正想筹办一个企业,是由上海银行出资。
章乃器说:
       
“能不能办一个无线电厂?”
       
“能。”罗沛霖说,“自从四年前我在交大电机系毕业以后,一直是在做无线电工程的
设计研制工作。”
       
梁翕章也在一旁帮腔说:
       
“罗先生可以说是无线电工程技术专家,在上海中国无线电业公司,非常成功地设计了
一些无线电电路,还制造了各种铁心电感器件,令人称羡不已。此次和章先生合作办厂,想
来一定会有上佳表现,章先生尽管放心。”
       
这次见面之后,很快,章乃器又把罗沛霖找到他家里去,说:
       
“出资本的上海银行方面提出,能否找人证明一下你的本领。请罗先生不要见怪,这不
是不信任,这是工作程序。”
       
罗沛霖立即想到,证明人最好是曹昌,曹昌对他的技术水平比较了解。再说,曹昌本人,
清华留美,回国后一直搞无线电制造,是有名望的行家。于是,他便对章乃器说:
       
“可否请上海银行方面找曹昌先生了解?”
       
“可以。”章乃器说,“你也可以先和曹先生打个招呼,让他思想上有个准备。”
       
上海银行方面派人到重庆郊区的歌乐山,找到了曹昌。曹昌高度评价了罗沛霖的技术水
平,认为罗沛霖是一位少有的无线电工程方面的工程师,知识广博深厚,思维敏捷独特,设
计研制产品,总有创造发明。
       
“难得,难得。”曹昌连声赞叹地说,“你们选他做工程师,算是选对了。”
       
接着,曹昌又毛遂自荐,说他来做经理最好,他和罗沛霖会很好合作的。
       
结果,上海银行方面的人答应曹昌参加,出任经理,章乃器也认为曹昌当经理好。这样,
以章乃器为总经理的上川实业公司便建立起来了。以曹昌为经理、罗沛霖为工务课主任的电
机厂也成立起来了。
       
关于成立上川实业公司电机厂一事,罗沛霖到曾家岩50号向徐冰作了汇报。徐冰说:
       
“这很好,办吧。章乃器先生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要和他搞好团结,要尊重他,帮
助他把工厂办好。友余同志也要参加进去,建立一个秘密工作基地,一要掩护一些在重庆工
作的同志,二要团结一批进步青年科学技术人员。”
       
罗沛霖认真地听着,牢牢地记在心里。
       
“沛霖同志,有一件事我还要和你谈一谈。”徐冰接着说,“关于你要求入党的问题,
友余同志已经向我和董老谈过,我们研究过了。党组织是欢迎你的。但是,为了便于做统一
战线工作,根据董老的意见,决定你留在党外,做党外布尔什维克。董老特意要我和你谈谈,
看你有什么意见和想法?”
       
罗沛霖听说让他留在党外,心里不免有些委屈,但他随即遏止了这种情绪。他说:
       
“一切听从党组织的安排,我个人没有任何意见和想法。”
       
“这就好,服从组织的决定,这是一个革命者的起码的品质。”徐冰说,“沛霖同志,
组织上是按照一名党员的标准来要求你的,组织上是信任你的。”
       
“徐冰同志,自从奔赴延安参加革命起,我就时刻以一名共产党员的标准来努力要求自
己了。”罗沛霖说,“只是,我做得还很不够。今后,我要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不管解决
不解决组织问题,我都要努力争取做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为革命事业,贡献自己毕生的力
量。”
       
和徐冰谈话结束后,罗沛霖并没有立即去睡,他很兴奋,没有一点睡意。他想着刚才徐
冰和他的谈话,要他做党外布尔什维克,这是党组织对他的信任,他感到自豪和光荣。他想
着,如何和周建南、孙友余一起,做好科学技术人员的统一战线工作。张大奇已经从兰州来
到重庆,为了维持生活,先在金陵大学教书。但张大奇不愿教书,想进工厂。他看见报上有
一则启事,是大公铁工厂征求厂长,便去那里干了两个月。正好,上川实业公司还想办一个
机器厂,罗沛霖便准备找章乃器,推荐张大奇去当厂长。陈湖早已在第二十四兵工厂,陈湖
是骨干力量,这没问题。还有梁翕章,和沙千里搞了个建国机器厂。姜长蕃也快从桂林回到
重庆来了,这也是一名爱国志士,热血青年。杨锦山在贵阳,可以在那里开展工作……想着,
想着,天放亮了。罗沛霖要在这个时间离开曾家岩50号。于是,他走出来,看不清周围都有
些什么人。他便一边走,一边谛听身后有没有跟踪人的脚步声。如果发现有可疑的人跟踪,
就必须想办法甩掉,不能引到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早在西安,罗沛霖每次从七贤庄八路军
办事处走出来,为了不给他住宿的茅家惹麻烦,无论有没有特务盯梢,他总要绕些弯路,穿
过闹市,再回到住处。重庆的特务要比西安多,罗沛霖就更加小心,他也积累了一些经验,
没有出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