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夏天雨水大,玉米、高粱都像缨枪一样,长高起来了。田野里到处是秋虫的叫声,
农民劳动的姿态,野兔在草丛里出没,飞鸟在空中掠过。抗日根据地,一派欢乐祥和的气象。
罗沛霖是去年春天到这里来的,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心情是那样的振奋。然而今年秋天,
他却要离开这里了,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也不免有一种怅惘的情绪。他自己觉得这种情绪
有些不够健康,是应该克服的,他在内心里,这样地批评着自己。他自然是不愿离开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离开这里,这是组织的决定,这是工作的调动。自从他奔向这里,加入抗日
的队伍,尽管还没有加入共产党,他却把自己无保留地全部交给了党,他已经不属于他自己,
而是属于共产党领导的这个革命集体里的一员了。他要根据这个革命集体的指示,来规范自
己的一切言行举止。自从参军那一天,他就开始唱起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
项注意”,这是永远要记住的行为准则。这样一想,他的心情便又开朗起来。
       
延安、陕北,这里是抗日战争的心脏,新鲜的有力的血液,从这里周流各地。罗沛霖把
自己比作一滴革命的血液,流到了延安、陕北来,又从这里流到大后方去。于是,他开始想
着,如何到那里去,到了那里以后,又如何开展工作。第一步自然是先到西安,还是想请茅
家帮忙去重庆。但是,张大奇已在兰州,茅家也去了平凉,都不在西安了。西安,他还认识
一个人,叫刘履之。去年他来延安,住副官处招待所时认识了一位李同志,他返回西安的时
候,为李同志带过一封信给西安的一个可靠的朋友,就是刘履之。这次罗沛霖离开延安时,
李同志又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
       
时间不长,罗沛霖等到了去西安的汽车,于是他便动身了。汽车上坐得满满的,有二三
十人。汽车开动以后,边区的景色,便向后面掠去。罗沛霖想再看一看根据地可爱的景色,
住满了八路军机关、部队和学校的一条条山沟,山沟里大大小小的村落。部队、机关和学校
依靠山沟,也带给它很多新鲜的东西,改变着它的原始的面貌。深山里的多年受苦的农民们
组织起来了,他们积极地参军、运输、耕种。那些从来很少见到世面的妇女们,成群结伙,
嘻嘻哈哈去上识字班,从八路军人员那里,她们学到很多有趣的知识和生活。八路军帮助这
里的老百姓,修盖房子,清扫街道,开垦生荒,培植树林。军队把大河滩里的几尺深的沙石
翻到下面去,把埋在下面的泥土翻到上面来,种上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蔬菜。军队协同老百
姓把泛滥的河道修整,开出许多能够灌溉田地的新渠……
       
边区的面貌,罗沛霖还没有看够,汽车便驶出了边界。到了洛川,这里已是国统区,汽
车停在一个骡马小店里。住下后有人上街,回来说遇上了前两天从延安出来的人,得知他们
已被国民党青年接待站扣留和监视。这个消息让人担心,果然在晚饭后,青年接待站派人到
小店来,指明要六个退伍的军人和一个姓张的小八路去谈话。
       
青年接待站是在另一个小院,被叫去的人是分批进屋谈话。先谈了两批,没有罗沛霖,
他便在院中等候。屋里的油灯从纸窗透出暗淡的光线,因为专注倾听,屋里的谈话大致也能
听得清楚。显然,他们是被扣留了。每个人都据理力争,质问接待站的人:
       
“我们又不是汉奸,你们为什么扣留我们?”
       
“这不是扣留你们。”接待站的人说,“蒋委员长让我们来,是帮助你们解除苦难。你
们在延安抗大、陕公学习,生活贫苦,吃小米,住土窑洞,睡土炕,一个月半两油,也吃不
上一点肉。现在,大批地疏散出来,流离失所。蒋委员长让我们把你们留下来,一起学习,
住瓦房,睡板床,吃白面,伙食好……”
       
“什么学习,这就是扣留。”被留下的人义正辞严地说,“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你们这样做就是破坏抗日。你们要想一想,破坏抗日是什么行为?”
       
接待站的人自知无理,只好说:
       
“我们这是执行公务。”
       
罗沛霖一边听,一边想,觉得硬顶可能不行,应该讲点策略。最后才轮到他,是单独谈
话。接待站的人也是说了那一套话,罗沛霖听完以后反驳说:
       
“你说的和我的情况完全对不上。我是当工程师的,既没有上陕公,也没有上抗大。我
一个月有几十元津贴,吃得很好,并不苦。住的是石窑洞,睡的是木板床。只是因为工作减
少了我才离开的。说学习,我从小学起,中学,大学,学了十六年了,要我教别人还可以,
要别人教我学习,用不着。陕公、抗大我都没有学嘛。我到延安是为了抗日,如果有工作,
是抗日性质的,我可以干,说学习那就不必了。‘流离失所’更谈不上,我家里有产业,我
自己是工程师,到了大后方,有的是工作可做。你们还是叫我走吧。”
       
“那不行。”接待站的人说,“你也不能走。”
       
罗沛霖还想做些说服解释工作,接待站的人却不耐烦地说:
       
“别说了,留下就是留下。”
       
没办法,罗沛霖只好回到小店,躺在地铺上,他睡不着。他还不能判断,在这里被留下
来,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他想起在杭州那次,就因为对着钱江大桥照了张像,竟然被无
理关押了十天,还是茅以升托了宣铁吾这个浙江的警察头子,才被释放出来。现在,他是共
产党领导下的一名抗日干部,被留下来,肯定是凶多吉少。由此也可看出,国民党的反共面
目,对延安的封锁。现在,他必须面对现实,究竟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处境?于是,罗沛霖便
想着种种办法,他首先想到的一条就是逃走,趁着夜间,赶快离开这里。可是,人地两生,
他能逃出去吗?每个路口可能都有岗哨,会很容易被抓住,那样事情将会更难办,也会更复
杂严重。况且,店家也已奉命不准放他们走。再说,就是能够逃离这里,说不定走不到西安,
就又被国民党的什么站扣住了。这个逃走的办法,似乎不可行。听天由命吧,这未免又太消
极了。想来想去,还是应该采取积极的态度,主动出击。
       
罗沛霖把人们托他带的几封信交给同行的一位现役军人的领队,请他帮忙给办一下,以
免被扣留后带在身边会连累别人。然后,他把随身带着的英文书籍,拿上两本就去青年接待
站了,找到了和他谈话的那个人,说:
       
“你们看,我是不是上海交大毕业生,我是不是工程师。”
       
接待站的人在灯下扫了一眼罗沛霖的英文书籍,说:
       
“你的书我们看不懂,可是你还得留下。”
       
“你们不能随便把我留下。”罗沛霖说,“你们没有道理把我留下。”
       
无论罗沛霖怎样说,青年接待站的人就是不放罗沛霖走。同时被扣留的,还有那几位退
伍军人。那个小八路,父母是在山西前方的八路军,他要转到西安去和他们会合。青年接待
站的人问他愿不愿留下,他说不愿,也就没有扣留他。
       
罗沛霖似乎再也想不出什么对策,但他坚定一条: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背叛革命的。
这样一想,紧张的心情便也坦然轻松了一些。不过,他仍然睡不着觉,猜测着事态的发展。
已是凌晨三点钟,忽然店家叫他,说他可以走了。
       
罗沛霖听了,自然高兴,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是不是准能走,会不会再节外生枝?国
民党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他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又去找了那个和他谈话的人,想问个实
在。那人说:
       
“你是自由职业者,到哪里也是混碗饭吃,我们就不留你了。”
       
“你们放我过去,以后还会不会再扣留我呢?”
       
“不会。”那人说,“若真有人问起你,你就告诉他,你是陈某邀你来洛川帮忙的。”
       
罗沛霖明白了,这是要他隐去从八路军退伍的身份。他回到小店,就把退伍证书销毁了。
还好,罗沛霖总算是离开了洛川到达西安,一路上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西安八路军办事处
的同志听罗沛霖汇报了路上的遭遇情况,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告诉罗沛霖,洛川那个和他
谈话的人曾在抗大学习过。没再说别的情况,罗沛霖也不好猜测,这陈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
人。
       
西安不是罗沛霖的久留之地,也不便在八路军办事处住宿,便去找刘履之。他在刘履之
家住了四天,得到刘履之夫妻的热诚招待和帮助。他购买了开往平凉的汽车票,茅以南一家
现在平凉。利用等车的时间,罗沛霖又特意去了一趟灞桥,想看看那里的柳色。“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这些李白《忆秦娥》中的词句,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中。去年他来西安正是冬
春之际,游过灞桥,柳树还没长出新叶。现在灞水缓缓地流动着,两岸的垂柳把摇曳的姿影
投在水面上。走在灞水岸边,垂柳的长条,轻拂人头,那么温柔,那么多情。柳色最容易引
起人的别情离绪。一见柳色,自然也就想到了别离。这一别离延安,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
回来。罗沛霖眼看着这柳色,不仅引起了他对延安的无穷思念,也勾起了他和杨敏如别离情
景的回忆。他和杨敏如分别两年多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由于战争,这样长时间不能相见。
罗沛霖对李白所写“伤别”二字,体会实在是太深刻了。他弯腰从地上拣拾起被风吹落的一
片柳叶,准备拿回去,给杨敏如写信时附上。
       
罗沛霖看过柳色,又眺望汉家的坟墓,那一个个长满青草的高大的土丘;最后他的目光
停留在伸延远去的古老的大道,从那大道蜿蜒而去,就是他战斗和生活了一年半时间的延安。
       
罗沛霖怀着无限感叹的心情离开灞桥,回到西安城里,然后坐长途汽车到平凉茅家。茅
于文的妹妹茅于泰在西北联大学习,刚好放假回来。茅以南夫妇和女儿见到罗沛霖,都非常
关心地问起他在延安的情况。罗沛霖如实地讲了他在延安的工作,和他对延安的眷恋。茅以
南说:
       
“沛霖,你在这住下,休息好了,再到重庆去,投入新的工作。这里不断有车去重庆,
坐这里的便车,路上也好有个照顾。”
       
“说不定你还能和大奇、姐姐一起走。”茅于泰说,“大奇想离开兰州电厂,到重庆金
陵大学教书去。”
       
过了些日子,兰州电厂厂长谢佩和去重庆,路过平凉,来看茅以南。茅以南对他说:
       
“有位先生要去重庆,请你帮助。”
       
“茅先生,你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许佩和说。
       
“这位先生叫罗容思,上海交大毕业,和我的长子于恭、长女于文是要好同学,无线电
工程师。”茅以南说,“罗先生是从延安来,要到重庆去,请你路上多关照。”
       
“茅先生,你就放心吧。”谢佩和说,“你尽管把罗先生交给我,保证路上不会出任何
差错,一定安全到达重庆。”
       
于是,罗沛霖便和这位厂长一起,先坐小汽车到了咸阳,再乘火车到宝鸡。在宝鸡电厂,
有资源委员会的一个车队,一共五辆卡车。罗沛霖他们坐在驾驶楼里,和司机在一起,虽是
长途跋涉,也不算苦。他们经汉中,再到成都,最后到达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