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从南京搬到西安后,在城东南大保吉巷江苏会馆租了几间房,类似北平大四合院的
南房。除了茅于文的父母,还有她的两个妹妹、三个弟弟。以后,她和张大奇又来了。她和
张大奇是在日军占领上海,逼近杭州的时候,搭乘叔父的汽车到兰溪,住钱江大桥工程处兰
溪办事处。接着又乘火车到长沙,再到武汉。到西安的时候,南京已经陷落。母亲难过地告
诉女儿,听说在南京住的房子被日本人破坏了,留在家里的东西也都完了。茅于文安慰母亲
说:
       
“房和东西不算什么,听说日军占领南京后,进行了灭绝人性的屠杀。在攻占中华门后,
血洗在中山路避难的人群。日军将被俘的三千余名中国军警人员,集体押赴汉中门外,用机
枪密集射杀后,将死者与伤者一起焚烧。把躲避在华侨招待所的五千余名难民,押往中山码
头,双手反绑,排列成行,用机枪扫射后,弃尸江中,以图灭迹,长江的水都成了红色的。
被围困在幕府山的难民有五六万人,全部用铁丝捆绑起来,驱赶到下关草鞋峡,用机枪密集
射杀后,又用刺刀杀戮那些还在血泊中呻吟没死的,然后将所有尸体浇上煤油焚化……”
       
“我们在这里也听说一些,吓死人了。”母亲声音颤抖着说,“想想真后怕,要不是早
出来,被敌人抓住,也就没命了。”
       
“人命要紧。”张大奇也劝慰说,“就别再想房子和东西了。”
       
“是,是。”母亲说,“房子和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还是活命要紧。”
       
“活命要紧,可是怎么个活法?”茅于文的小弟弟茅于一说,“就得参加抗日的队伍,
枪对枪,刀对刀,和日本人干!”
       
茅于一还是个中学生,才十几岁,他要去山西临汾报考抗日大学。母亲听他讲这些话,
便说:
       
“你张口就说这些,家里谁也没有反对。我只是怕这学校不正规。”
       
“既然是抗日大学,总是进步的。”父亲说,“我看可以去。”
       
当罗沛霖来到茅家以后,说是去延安,茅于一参加抗日队伍的决心更大了,他说:
       
“沛霖大哥,让我佩服,他放弃那么好的工作,到延安去。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正
规不正规,就要看抗日不抗日,抗日就正规,不抗日就不正规。打个比方,这就像穿衣服,
有衣服穿就行,就先别管料子怎么样,是哪家成衣店做的。沛霖大哥去延安,那就是好料子,
名店做的。”
       
罗沛霖没说什么,听了茅于一的话,心中暗自赞赏这个小老弟,小小年纪竟然这么有志
气。茅于文的母亲还是念念不忘南京那些东西,听说罗沛霖到过南京,便有些后悔地说:
       
“早知沛霖你去南京,也该让你带些东西来呀!”
       
罗沛霖被安排住东房,西房住张大奇和茅于文。东西房都很小,南房间数较多。南房住
茅以南夫妇。北房是西兰公路工程处处长一家人住。东房实际上成了中国无线电业公司的临
时招待所。在罗沛霖来西安之前,梁翕章带着一名业务人员已经来到了这里,是为西北军电
台和中央银行电台安装通信设备,他们就住在东房。梁翁章和茅家有亲戚关系,他家在北平,
茅家的人去北平时,都是住他家。梁翕章这次来西安,很自然地也就住在了茅家。他去中国
无线电业公司,正如罗沛霖是经过王端骧引荐,他是通过曹昌介绍。梁翕章是辅仁大学物理
系毕业,业余喜欢无线电,装配收音机。梁翕章的堂兄和曹昌是在清华学校同学,曹昌念书
时经常来梁家食宿。梁翕章大学毕业后,他父亲和叔父找了曹昌,就这样梁翕章到了上海中
国无线电业公司,当见习工程师。他去的时候,罗沛霖早已在那里了。
       
梁翕章是广东南海人,生长在北京,比罗沛霖小一岁,晚一年大学毕业。他和罗沛霖有
着大致相同的经历,开始念书时,正值“五四”运动以后,受到新文化特别是爱国主义思想
的熏陶。接着是抗日救亡活动掀起高潮,关心国家的兴亡,感到肩负的责任。虽然他们的思
想差不多,但梁翕章觉得罗沛霖更突出,也更实际,他很佩服。就说迁厂,罗沛霖可是起了
不小的积极作用,他想得比较远。如果中国无线电业公司没有内迁或是晚迁,那损失可就大
了。
       
在西安,梁翕章见到罗沛霖,听说是去延安,就不仅使他大吃一惊,也让他佩服得五体
投地。在茅家,梁翕章白天出去办事,晚上回来,便和大家坐在一起议论。他们谈论的话题
只有一个,就是抗日。茅于一是去山西前线,参加游击战争。梁翕章不理解游击战争是什么,
茅于一说就是动员群众,就是动员更多的人参加抗日。但梁翕章还是不明白,他便问罗沛霖:
       
“你去延安,也是去参加游击战争吗?”
       
“什么是游击战争,我也弄不清楚,这可能是抗日的方法手段,也就是战略战术吧。”
罗沛霖说,“说到去延安,我想得其实很简单,一个民族要求生存,一个国家要求生存,一
个人也要求生存,这民族、国家和人是三位一体,联系在一起的。民族亡了,国家亡了,一
个人还怎么生存,只能当亡国奴。为了不当亡国奴,就得抗战。可是靠国民党是不行了,我
看得靠共产党、八路军。八路军打仗,离不开无线电通信,我有这方面的专长,去发挥出来,
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常常说的报效国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参加了游击战争。”
       
“我看这就是参加游击战争。”梁翕章说,“我很佩服,也很羡慕。可是我有个问题,
还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你说吧。”罗沛霖说。
       
“我知道,你的未婚妻还在平津沦陷区,你这一去延安,她怎么办?”梁翕章说,“因
为你也知道,我的未婚妻在汉口,正等我回去结婚呢。”
       
梁翕章的话,似乎触动了罗沛霖的心,一时心绪激动。沉默了一会儿,心情又复平静,
他才说:
       
“抗战开始后,我曾多次动员她迁移到后方来,可是她还有相依为命的母亲,母亲不愿
离开。这我理解,不能强求。可是,我能不思念,能不惦记?我自然放心不下。再说,何时
才能见面?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想,要想见面,过上幸福的生活,只有收复失地,打
回老家去,打倒日本侵略者。”
       
“明白了,明白了。”梁翕章说,“可是,我不能做到,我还得回公司交差,还得回汉
口结婚。我这是不是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了?”
       
梁翕章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显出一种惭愧的样子。罗沛霖急忙安慰说: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现在是全民抗战,作为一个中国人,只要不为日本人干事,
在不同的岗位上,都可以为抗战出力。等我去了延安,我会和你联系。那里肯定是人力物力
缺乏,会需要你帮助。”
       
梁翕章听罗沛霖这样一说,心情舒畅起来,他站起身,上前拉着罗沛霖的手,激动地说:
       
“沛霖兄,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到了延安,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话,翕章一定会全
力去办。”
       
梁翕章说完这话,情绪焕发起来。罗沛霖听了,也很高兴。他们紧紧地握着手,好长时
间也不肯放开。
       
罗沛霖住在茅家,是在等待重庆方面张伯苓的来信。开始几天,因为没事,他去看了西
安的一些名胜古迹,大雁塔、小雁塔都去了。还特意去了一趟临潼,在骊山公园,爬到半山
看了捉蒋的地方,想象着蒋介石赤脚逃跑的狼狈情景。他还顺便看了杨贵妃洗浴的温泉,不
由记起了白居易的《长恨歌》,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可说是写尽了杨贵妃洗
浴时的娇态。母亲最推崇白居易的诗,尤其是白居易的新朱府。母亲也让罗沛霖背诵白诗,
虽然他不想背诵,但是读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很多诗句。
       
可是,来西安已经两个星期了,张伯苓的信还不见寄来,罗沛霖真是有些着急了。他是
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人,虽然王端骧说了,到延安不行就还回去,现在是连延安还没到,他
是回去的念头一点都没有。等不到张伯苓的信,究竟怎样才能和八路军办事处取得联系?还
是茅于一心眼灵活,他对罗沛霖说:
       
“条条大路通延安,你不要再等张伯苓的信了,你就直接给八路军办事处写信吧。”
       
“还是于一小弟脑子灵活,我听你的,给八路军办事处写信。”罗沛霖说。他的心情,
忽然开朗起来。
       
“你给八路军办事处写信,如果这期间张伯苓的信来了,不是更好吗!”茅于一又接着
补充说。他为自己给罗沛霖出了一个好主意,也觉得很快慰。
       
于是,罗沛霖便给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写了一封信,是写给办事处处长伍云甫的。在这封
信中,他主要写了自己的经历,自己在无线电技术方面的特长,以及要求参加抗日队伍的决
心。信寄了出去,他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又过了几天,并没有得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回音。张伯苓那里,也还是没有信
寄来。罗沛霖又着起急来。他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参加抗日队伍的决心,他是下定了,
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动摇的,可是究竟怎样才能走入抗日队伍的行列呢?延安,延安,你就在
西安的北面,要经过什么关山河道的阻隔,才能走到你的怀抱中去呀?
       
在这些日子里,罗沛霖总是在邮差到来之前,在门口去等候,开始是欣慰的,满怀着信
心的;可是,要等的信件没有寄来,他便又很失望地回到屋里去。他也等到过杨敏如的一封
来信,是问他的情况如何,这更加重了他的焦急的心情,他都不好给杨敏如回信,回信写什
么,说还没有头绪吗?
       
看到罗沛霖这样坐卧不安,人们都想安慰他,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张大奇说:
       
“沛霖,我想张校长会有信来的,他一生办教育,就是为了救国,现在国家处于危亡之
际,他四处讲演呼吁救亡,他会支持你去延安的。再说,他过去和罗伯伯又是友好,你求他
办事,他是不会不办的。也许,回信正在路途之中,再耐心地等一等吧。”
       
“八路军办事处那里,也许正在研究,这是需要时间的。”茅于文也说。
       
茅以南喜欢听青年人谈话,从中常常感到一种青春的力量。有时,他也说上几句。他见
罗沛霖这样焦急,便也想安慰一下这个可爱的后生:
       
“沛霖,听我说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你去延安参加抗日,这是进步行为,是去做
一件利国利民的事,你的决心下定了,就一定能成功。”
       
“爸爸,你说的这是理论,和实际还有距离。”茅于一说,“沛霖大哥的实际,是如何
尽快和八路军办事处取得联系。现在西安国民党特务很多,无处不有,很可能沛霖大哥写给
八路军办事处的信被特务扣下,没有寄到。”
       
“那你说怎么办?”茅于文说,“你有什么实际的办法吗?”
       
“有。”茅于一说,“沛霖大哥亲自到八路军办事处去一趟,先问一问,收没收到自己
写的那封信。如果没有收到,回来再写一封,亲自送去。”
       
“于一,你这个主意行吗?”母亲说,“不是说八路军办事处门口的国民党特务,绑架
走不少去那里办事的人吗?”
       
“也只能这样了。”罗沛霖说,“只是我有些担心,让特务盯上,给这里带来麻烦。”
       
“沛霖,这你放心好了。”茅以南说,“我这个人别看胆子不大,就是不怕特务,特务
都是干些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我们光明正大,怕什么?”
       
多好的一家人呀。罗沛霖很感动,也很感激。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八路军办事处,为了缩
小目标,他谢绝了张大奇和茅于一,不让他们陪伴。问好了路,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
       
罗沛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就到了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他首先问传达室,他写过一封
信给伍云甫,是不是收到了。传达室的人进去查问,回来说,没有收到,让他再写一封,不
要寄了,送来。
       
罗沛霖走出八路军办事处,为了摆脱特务的跟踪,他没有直接回到茅家来,而是串了几
家商店,又去了一家电影院,反正是哪里人多他就走到哪里去。直到过午,他才回到住处。
他立即给伍云甫重新写了一封信,内容和第一封信差不多,只是突出了这样两点:他参加八
路军抗日,是对国民党感到绝望;在无线电设计制造方面,他都做出了哪些成绩。第二天,
他便亲自把信送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当他回到茅家,张大奇非常关心地问: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上次是去问收没收到我的信,这次是去送信,还没有正式接见。”罗沛霖说,“不过
也能感到,那里待人非常亲切热情,工作很紧张,气氛的确不同。看来,我去延安的路是走
对了。”
       
罗沛霖是以一种自豪的口吻说这些话的,而且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已经是八路军的一
员了。
       
“沛霖,我也想去延安。”张大奇说,“我在交大参加过党的外围组织。你记得吧,我
找你谈过话。只是后来又脱离了组织。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和你一起走。”
       
“和于文商量过吗?”罗沛霖说,“你走了,她怎么办?”
       
“于文不会阻拦的,可能她还要争着去。”张大奇说,“先别想这么多,听听八路军办
事处那里是什么意见。”
       
“这一来可好,去延安又多了一名交大同学。”罗沛霖非常高兴地说,“这样吧,等我
再去八路军办事处时说说,看看行不行。”
       
很快,罗沛霖又去了八路军办事处,回来后赶紧告诉张大奇,已经谈过,可以一起去谈
谈。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八路军办事处,见到一位姓李的工作人员,罗沛霖已经和他认识了,
对他说:
       
“这是张大奇先生。”
       
“很想和你们谈谈,但是今天没时间,林伯渠同志又不在,改天再来吧。”姓李的工作
人员态度非常和蔼地说。
       
虽然没有谈成,但罗沛霖和张大奇却非常高兴,林伯渠可能和他们谈话,说明对他们很
重视,因为他们听说过,林伯渠是共产党老资格的领导人。
       
过了两天,他们又去了八路军办事处,果然见到了林伯渠。罗沛霖和张大奇并排坐在了
林伯渠的对面。罗沛霖写给伍云甫的信,已经八路军西安办事处负责人传阅,刚从苏联研习
电讯技术回国的李强,也看了罗沛霖的信,认为这是难得的急需人才。林伯渠首先对罗沛霖
说:
       
“罗先生,你写的信我们看过了,欢迎你到延安去工作。不过,那里很艰苦,吃小米,
住窑洞,你是从上海来的专业技术人才,能不能习惯那里的生活呢?你先去参观一下,再说。”
       
罗沛霖本来想再次表示一下去延安的决心和态度,没等他张口,林伯渠便问起了张大奇
的情况。张大奇便讲了自己的学历、工作经历,以及在交大参加组织和脱离组织的情况。对
于这样一名技术人才,林伯渠也是很尊重很爱护的,他问张大奇:
       
“张先生,你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希望能搞电厂工作。”张大奇说。他在交大电机系学的是电力,毕业后先后在上海
电力公司和杭州电厂做技术工作,因此和电力有缘了。
       
“延安没有电厂。”林伯渠说,“但要搞一个电厂也可以,有三万元可以用。”
       
“三万元可不够。”张大奇说。
       
林伯渠沉思片刻,说:
       
“别的地方电厂工作多,你去搞也好,省得去延安电厂办不成,又弄一身红颜色。”
       
罗沛霖又问了一下如何去延安,就和张大奇离开八路军办事处。罗沛霖对张大奇说:
       
“你太强调搞电厂工作,所以林老才有推脱之意。看来,也不好再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
       
“你的批评是对的。”张大奇说,“但是已经如此,只好有机会再说了。”
       
“也好。”罗沛霖说,“我有件事要求你帮助。”
       
“你我之间还要客气?”张大奇说,“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就是今后我和敏如的通信问题。”罗沛霖说,“为了她的安全,我在延安不能直接和
她通信,想请你代为转寄。”
       
张大奇点头答应了。
       
去延安的汽车没有固定日期,什么时候够一车人了什么时候开车。十元钱就够去延安的
了,罗沛霖手里还有二百多元,去趟延安没问题。因为既然林伯渠是让他先去延安参观,他
也不好把全部行装都带上。但是,他留在延安的决心的是下定了。他想,先到延安看一看,
工作定下来,再回西安取东西。因此,行李和书籍,他都留在了茅家,只提个小包,穿着大
衣,轻装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