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后,日军大举侵入华北,很快就占领了平津,那里的很多人便纷纷来到了
武汉。现在,上海的仗打得激烈起来,南京又很吃紧,于是又有很多人从南京来到了武汉。
武汉,突然增加这么多人,街上显得很乱。人们在互相传递着各种消息,南口、张家口落入
日军之手,保定、沧州陷落,德州、石家庄失守。这些消息,使得人们的心绪更紧张不安起
来。
       
自然也有振奋人心的消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后,已经开赴
华北敌后战场。八路军首战平型关,就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就说明,日军是可以战胜的。
       
罗沛霖到了武汉以后,虽然整天忙于中央银行无线电总台发射机的安装调试工作,但他
却时刻关心着平津和沪宁方面的形势。平津有他的母亲和恋人,沪宁有他的同学和朋友。上
海被日军占领,这是罗沛霖意料中的事,而南京陷落,虽然他也想到了,但成为现实,他却
难以接受。罗沛霖想,一个国家的首都被敌军侵占,这个国家不就完了吗?他感到震惊,他
表示愤怒,他对国民党的抗战完全失去了信心。罗沛霖觉得憋闷难受,他很想找人述说一下
心中的焦虑和愁苦。正在这时,罗沛霖的交大同学杨锦山来看望他。一见面,罗沛霖第一句
话便说:
       
“锦山,南京陷落,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武汉也会被日军占领,我们的国家很危险
了。”
       
杨锦山点点头,表示同意罗沛霖的看法。在交大,杨锦山比罗沛霖低两个年级,今年毕
业,学校给他在上海安排了工作。但是,还没等杨锦山去单位报到,淞沪会战爆发了,他不
得不离开上海。而上海北站火车停开,杨锦山只好和几名同学在徐家汇南边的小河里雇了一
只摇橹的小船,经过一天半的时间到达苏州。大家对抗战的复杂性和持久性还认识不足,认
为这次淞沪抗战也和“一二八”事件一样,过不多久就会平息。因此,在苏州分手后,便准
备等战事停止或缓和,毕业的同学再持学校介绍信到单位报到,没有毕业的同学,暑假后返
回学校继续读书。
       
但是,上海被日军占领了,离开上海的人也就不想再回去。杨锦山和比他低一个年级还
没有毕业的周建南、孙友余、孙俊人几位同学,先后到了武汉。他们虽然不在一个年级,但
彼此都熟悉,因为在交大读书这几年,正值日本不断入侵中国,广大人民抗日救亡热情十分
高涨,交大同学在攻读科技知识准备为国效力的同时,也非常关心时事的发展。前年冬天,
为响应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他们都曾积极地参加了全校同学举行的要求国民政府抗日
的游行请愿等活动。现在来到武汉,他们就都住在一起了。他们从过去几个月的经历中看到,
国民政府还没有全面抗战的部署,整个长江流域更没有适应抗战的举措。武汉市民虽然抗日
情绪高涨,但还没有组织起来。再说,兵荒马乱,这里也没有适合他们做的工作。于是,他
们先后两次到八路军武汉办事处,表示愿意去陕北参加抗日。两次都是叶剑英接见他们,表
示非常欢迎他们去陕北参加抗日。但却告诫他们:你们是上海的大学生,到陕北吃小米,住
窑洞,生活艰苦,要有思想准备。他们的态度非常坚决,表示为抗日救国连死都不怕,还怕
什么吃苦。叶剑英和周恩来批准了他们的请求,并为他们开了去延安的介绍信。
       
今天,杨锦山就是来告诉罗沛霖,他要去延安了,和同学好友告别一下。因为罗沛霖有
工作,待遇也还比较高,并且干得不错,又很受重视,就要升为副工程师,所以杨锦山他们
在联系去延安时,也就没有动员罗沛霖。现在,杨锦山也只是把自己的行踪告诉罗沛霖。
       
罗沛霖聚精会神地听着,心里可是激动极了。交大几名同学去延安的消息,急剧地启发
着他的思考:国难当头,应该重新认识祖国了。过去经常想到的多是个人,可是若没有祖国,
哪还有个人?他的母亲,他的恋人,都在沦陷区,她们都还不能逃离出来。而他要想和亲人
见面,只有收复失地,只有打回去,只有把日本侵略者赶走。可是形势的发展已经充分说明,
依靠国民党是不行了,只有对共产党、八路军寄予希望。罗沛霖也听说,周恩来在武汉的讲
活,日军轻取平津后,气焰更为嚣张,以三十万兵力,由北向南,沿交通要道长驱直入,忘
图速战速决,灭亡中国。整个华北战场,是一片失败景象,形势异常危急。就在这种战局十
分混乱的形势下,根据同国民政府达成的协议,八路军出师抗战了,愿为国效命,与敌周旋,
誓死保卫祖国神圣领土。首战平型关,就取得了一个大胜利,振奋了全国人民的抗日热情,
对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增加了信心。
       
罗沛霖没有再多考虑,便毅然下定决心,他也要到延安去。但是,他没有把这一想法立
即告诉杨锦山。因为他想,他们已经办了去延安的手续,他怕突然说出自己的想法来,会给
他们添麻烦,为难拖累了他们。况且,他也要和王端骧、曹昌讲一下辞职的事。厂里的人们
待他不错,这次离开武汉去延安,不能像在南宁时回上海那样,不辞而去。他要妥善提出,
这也是对王端骧和曹昌的尊重,是应该这样做的。
       
送走杨锦山,罗沛霖没有立即返回住处,他想让激动的心情平静一下。长江离这里很近,
他想到那里去坐一坐。他现在的住处是一座楼房的顶层,每天他都从窗户眺望长江,望着滚
滚东去的流水,想念那远离的亲人,在沦陷区过着屈辱忐忑的生活。当听到敌人占领南京后,
进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更加深了他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也更增强了他反抗日本侵略者的
决心,就像长江的流水一样波涛汹涌,冲击有力。望着长江,这条祖国的大河,就看到了祖
国的壮丽,也就更加感到了保卫祖国的责任。他没走多远,便来到了长江边上,他想找一个
比较清静的地方坐一会儿。但是,到处是一片忙乱,江面上不断有过往的船只,江边是匆匆
的行人和车辆。罗沛霖只好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平静一下心情,理一理思绪。可是,
心情就是平静不下来,思想也理不出个头绪。
       
参加抗日斗争,罗沛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延安,也就再也没有什么犹豫。但是,他也
不像杨锦山、周建南、孙友余、孙俊人这几名交大同学,他们或是刚刚毕业,或是还差一年
才能毕业,都还没有找到工作,奔赴延安,脱下学生装,穿上新军衣,有饭吃,也就一无牵
挂,投入工作。对于罗沛霖来说,就不是这样单纯。这时,罗沛霖首先想到,要打一电报,
告诉远方的亲人。
       
于是,他来到邮局。他想了一想,该怎样拟写电文,他不能直说去延安,就是写信也不
能这样讲,以免招致祸灾。他写道:他要到西北去,到最理想的地方去。
       
拍完电报,罗沛霖从邮局走出来。他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又感到周身热了起来,有一
种东西在鼓荡着他的血液,给了他一种奋发前进的力量。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去找
王端骧。
       
看到罗沛霖异乎寻常的样子,王端骧关切地说:
       
“有什么事吗?”
       
“有。”罗沛霖急切地说,“我想辞职。”
       
“为什么?在公司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提出来商量着解决。”王
端骧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何况他也已经从大学毕业多年,有着比较丰富的社会经验,罗沛霖
提出辞职,他以为是在公司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不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罗沛霖说,“你和曹总工程师很好,大家待我也都不
错。”
       
“那究竟为什么呢?”王端骧问。
       
“去西北。”罗沛霖说。
       
“去西北?”王端骧感到有些意外,便又追问了一句,“是去哪个单位?”
       
“嗯。”罗沛霖说,“先到西北再说吧。”
       
实际上,罗沛霖已经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隐约地说出来了。
       
王端骧心里也明,一时没有再说话。他也有所估计,对于罗沛霖,他还是比较了解的,
很有头脑,不是盲动的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经过了认真考虑。这是关系到人生道路
的一件大事,是会影响一辈子的。他自己平日只是埋头技术,很少过问政治,关于共产党和
八路军的情况,他听到的不多,而且好话坏话都有。对于罗沛霖的这一决定,他既不能予以
鼓励,也不能表示反对,因为他还不能判断,罗沛霖的前景。鉴于他们的交情不薄,他说了
这样几句肺腑之言:
       
“你既然打定主意要走这一条路,我也就不劝阻你了,祝愿你顺利。如果在那边也像在
南宁一样,不想干了,那就再回来找我吧。”
       
这一席话,说得罗沛霖心里热乎乎的。他也说了几句同样发自内心深处的话:
       
“谢谢学兄两多来对我的关照,今后沛霖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学兄的关切。”
       
资方总经理是四川著名企业家胡子昂的堂弟胡光镳,罗沛霖估计他也不会不让辞职,但
是和他接触不多,究竟怎么讲才合适呢?王端骧似乎看出了罗沛霖的这种心理,便说:
       
“这样吧,你就去做动身的准备,曹总工程师和胡总经理那里,就由我来周旋好了。再
就是,你动身之前,我要为你饯行。”
       
罗沛霖很快就做好了动身的准备,除了带上必要的行装,就是心爱的几十本书籍。其余
的东西,他分送给了几位青年技术伙伴。只是姜长蕃还在桂林,罗沛霖既不能征求他的意见,
也不能向他告别了。
       
罗沛霖作出去延安的决定,主要是因为抗日战争的形势,使他对国民党完全失去了信任;
另外,几位同学的动向,也使他受到启发。在此之前,他也不断受到进步思想影响和熏陶。
他的舅父就是革命派,也是他从幼年起就崇敬的一个人物。反动的北洋军阀统治与镇压群众
爱国的运动,使罗沛霖萌生相信大革命是必要的思想。高中三年级时,教英文的是一位华侨
秦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建设与破坏》,罗沛霖就写了不清理出建设所需的场地,又如何
进行建设的论点。到了上海以后,见到正在交大读书的许邦和,他是罗沛霖南开中学同班同
学许邦友的哥哥,比他们早三班,在学校负有文名。许邦和就试探过罗沛霖,是否原意参加
政治活动。这个学长,因为在“九一八”后领导同学罢课、请愿,被学校开除。后来,许邦
和又被捕,出狱后病死。这些,都给罗沛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舅父对国民党的失望;
还有在学校,从一些同学家长那里听说到“四一二”事变的残酷镇压;“九一八”事变时的
不抵抗政策;“一二八”上海抗战的屈辱结局……更使罗沛霖进一步看清了国民党的面目。
       
罗沛霖在交大的几个亲近的同学,对他也有影响。有的同学就告诉罗沛霖,不要看报上
说共产党如何,他在家乡了解到的真实情况,共产党是在实现一种理想。罗沛霖最亲密的同
学杨缵武、张大奇、陆家琛、茅于恭、陈湖、郑世芬、姜长蕃、茅于文,多数是南开中学来
的,他们以经常在一起打篮球、游泳,或听音乐。张大奇和郑世芳,还都参加了共产党的外
围活动。虽然,许邦和、张大奇都未能说服罗沛霖参加组织活动,但他向往进步活动,和张
大奇一起在晚间出动贴适标语、传单。
       
还有钱学森,对罗沛霖的思想也有影响。说起来,他们还是小学同学。两个人有着大致
相同的学历,年龄也相仿。钱学森比罗沛霖大两岁,生于上海,也是幼时随父到北京。罗沛
霖也是这个时候到北京。后来,他们都是上的北京师大附小,不过钱学森比罗沛霖要早两年。
在师大附小时他们并不认识,是在上海交大才认识的。钱学森和郑世芳同住一个宿舍,罗沛
霖常到郑世芬宿舍去,于是认识了钱学森。上海交大专重考试分数,学期终了分数算到小数
点以后两位,大家都为分数而奋斗。钱学森考试全年级总分总拿第一名,罗沛霖却是平平,
他很钦佩钱学森这种认真学习的态度。钱学森则对罗沛霖说:
       
“你也是能够考得很好的,但你却不屑去追求。”
       
“我远比不上你,至多是个偏才。”罗沛霖说,“所以也就不必去追求了。”
       
钱学森并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人,图书馆里关于航空工程的书刊,他都读遍了,还自修了
更高深的高等数学。和钱学森有点儿类似,罗沛霖也基本上读遍了图书馆里有关无线电和电
讯的书刊,并且自修了一些现代物理。
       
他们还有着对音乐的共同爱好。钱学森参加了交大的铜管乐队,每天下午课余时间总是
在房里抱着一个类似军号的中低音喇叭吹上半小时。罗沛霖跑北京路旧货店买的旧唱片,钱
学森也常到罗沛霖的房间里一起欣赏。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罗沛霖了解到,钱学森也和张大
奇一起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活动。针对早先有些同学以读书救国为由而消沉,钱学森说:
       
“中国的事情,不用政治的方法是不能解决的。”
       
这句话对罗沛霖很有启发,给他思想上的犹豫、惶惑,划上了一个句号。
       
罗沛霖听说过,想去延安,有关系介绍一下才好。他想到了周恩来。周恩来也是南开中
学毕业生,但毕竟比他早了十二年,又是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物,不好直接去找。于是他又
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南开中学和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张伯苓在武汉的几次讲演中,都以
自豪的心情提到了周恩来。张伯苓和罗沛霖的父亲都是天津知名人士,彼此有交往。罗沛霖
还清楚记得,张伯苓去他们家的情况。再说,他也是张伯苓的学生。可是张伯苓不在武汉,
已经去了重庆。于是,罗沛霖便给张伯苓写了一封信,首先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恳请校长给
周恩来写封信,介绍他去延安。并且说,他马上动身前往西安,回信请寄西安张大奇转交即
可。他担心给张伯苓的信寄不到,因为不知道张伯苓具体住在什么地方,便把信寄给了表弟。
表弟今年南开中学毕业,正在重庆,准备去昆明读西南联大。“七七”事变后表弟还来到上
海,就住在他那里。罗沛霖写信嘱咐表弟,收到他的信,请立即把他写给张校长的信送去,
并美言几句,让张校长给周恩来写封信,介绍他去延安。
       
王端骧也给罗沛霖办好了辞职的手续,知道罗沛霖要去艰苦的地方,除了应发的工资,
还请公司多给了罗沛霖一些钱,共计二百多元。罗沛霖也想到,此去西北,可能需要一些钱,
就把照像机卖了。他甚至这样想,这个照像机可能是个不祥之物,就是因为它,他和陆家琛
才在杭州坐了十天监狱。这次是去参军,去吃苦,也不要再弄什么照像的事了。
       
张大奇是在罗沛霖、陆家琛离开杭州后不久,与茅于文结的婚。因为上海战事激烈,南
京形势吃紧,他的岳父茅以南一家,便从南京迁到西安,茅以南任西兰公路局秘书长。张大
奇和茅于文便也到了西安,就住在岳父家里。这里,也就成了罗沛霖去西安的落脚点。
       
罗沛霖买好了去西安的火车票,正要动身,他收到了杨敏如写来的信件。燕京大学虽然
坚持开学,杨敏如却在家休学半年。在接到罗沛霖的电报后,看了又看,她闹不清这西北是
个什么去处。她在燕京大学读书,埋头在古典诗词之中,对时事政治了解很不具体。但她也
听说过,在燕京大学新闻系任过两年教授的美国著名记者斯诺,曾经冒险访问过西北红色区
域。她心想,罗沛霖可能就是要去斯诺去过的地方吧。想到这里,她心头涌出一股从未有过
的情绪,说不清是欣慰自豪,还是担心不安,也许都有一些。但是她相信罗沛霖的选择,于
是在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当你想去那里,你就应该去那里;当你想做什么事,你就应该
去做什么事。去你应该去的地方,做你应该做的事吧。”但是,杨敏如的这些想法,却不能
和任何人谈起,甚至都不能和母亲述说,怕母亲担心害怕。但是,母亲却问起来了:
       
“沛霖究竟是去什么地方,让人也看不明白。”
       
“怎么看不明白。”杨敏如说,“他是去他应该去的地方。”
       
母亲听女儿这样一说,也就不再问下去。
       
罗沛霖收到杨敏如的信后,便一手拿着信,一手提着个小包,去车站赶火车。他的行装
和书籍已经托运。直到检票进站的时候,他才把杨敏如写给他的信,放进了大衣里边的口袋,
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还在突突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