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思绪还在心头萦绕,转眼就到了夏天。1937年6月底,罗沛霖又有了一个短短的探
亲假。他一回到平津,就有一种严重不祥的感觉。日本驻华北的军队,一再寻衅制造事端,
在去年6月间制造了丰台事件,逼使中国军队撤退。接着在9月间,又制造了一次丰台事件。
从此,日军便突破了《辛丑和约》这个早在1901年签订的不平等条约的规定,非法进驻丰台。
丰台是北宁和平汉两条铁路线分道的重要地点,战略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日军进驻丰台,
北面和南面的通道就只剩下平汉路上的卢沟桥了。罗沛霖心想,日军一定不会放过这里,怕
是第三次丰台事件,就要在卢沟桥这里发生了。平津、津浦铁路上,日本浪人和韩奸流氓横
行,更令罗沛霖触目惊心。还有他七姐的丈夫,竟然做了冀察政权下的警察大队长,也令他
痛愤。
       
罗沛霖有点呆不下去了,他想尽快回上海。但他还是和杨敏如有两个星期的盘桓。杨敏
如在天津中西女中高中毕业以后,考取了北平燕京大学国文系,现在三年级读完了,回到天
津家中。他们两人在聚会的欢乐中,夹着心情的沉重,为国家的前途感到忧虑。
       
7月6日,罗沛霖上了火车,经过两天两夜,8日晨到达上海。一下火车,走出车站,罗
沛霖就在报纸上看到了惊人的消息:7月7日夜,日本军队在卢沟桥附近进行军事演习,要求
进入宛平城搜查一名失踪的士兵,竟向宛平城发动进攻。这虽是罗沛霖意料之中的事,他却
没有想到,事变竟然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但回头想一想,他在上海这五六年时间,什么
“九一八”、“一二八”,什么《何梅协定》、《塘沽协定》,这都是蒋介石错误的不抵抗
主义所造成的,卢沟桥的炮声,也属必然。一想到这些,罗沛霖不能不感到愤怒,他担心这
样下去,国家还成什么样子,人民还怎么生活?不过,去年西安事变后国共第二次合作局势
已成,预期着全国抗战实现,他的心里却又充满了希望。
       
罗沛霖来到厂里,人们也都在议论时局的变化。一见罗沛霖回来,梁翕章说:
       
“罗兄,你可回来了。不然,津浦路一断,你将被困在平津。”
       
“上海也不安全。”鲍熙年说,“看吧,‘九一八’事变发生才四个多月,上海就发生
了‘一二八’事件;这回‘七七’事变发生,肯定不会等四个月,上海就会出事。”
       
鲍熙年看问题一向尖锐,思想也比较激进。西安事变发生后,大家在议论的时候,他和
罗沛霖有过一次争论。鲍熙年认为,共产党对国民党采取了妥协的政策,不能同意放蒋介石
回来。罗沛霖是信任共产党的,不同意使用妥协一词,应当是折衷,用折衷意味着在现实条
件下采取必要步骤。鲍熙年说,折衷英文的意思也是妥协,要斗争才是。争论归争论,发生
了西安事变,扣押了蒋介石,让蒋介石出了丑,大家还都是兴高采烈的。只是觉得还不够满
足,不应该放蒋介石回南京。
       
“熙年说得不差。”罗沛霖说,“日本虽然在上海没有租界,但有军队驻在上海,部队
增援走海上也方便。上海的日军,随时有和我军接触的可能;而一旦接触,必然成为战争。
随着战事的扩大,日军会不断从国内增兵,整个上海将会陷入战火之中。”
       
果然,日军在8月13日开始进攻上海。国民政府动员上海工厂迁往四川,然而中国无线电
业公司却没有丝毫动作的迹象。
       
“我们工厂怎么办?”梁翕章说。
       
“三十六计,我看迁厂为上。”鲍熙年说,“而且动手越早越好,上海很难久守,不要
说铁路会被炸断,水运也会被封锁,上海会成为一个孤岛。”
       
“对,赶快迁厂,不能把厂子落在日本人手中。”梁翕章说,“罗兄你代表我们大家去
和厂里交涉吧。”
       
大家一致赞成梁翕章的意见,罗沛霖义不容辞,答应下来。姜长蕃不在厂里,还在桂林,
罗沛霖便叫上鲍熙年,先去找了王端骧。王端骧在上海有家,迁厂还要迁家,不像几个小青
年,一个人一走,就是全家都走了。再说,上海到底会打到什么样子,也许又像“一二八”
那样结局。因此,他对迁厂,态度并不积极。他说:
       
“迁厂,这可是大事,我作不了主。”
       
罗沛霖和鲍熙年又找到曹昌,曹昌的态度和王端骧一样。于是,他们又去找资方负责人
刘锦山,要求工厂内迁。刘锦山本来和宋子文等是一系人物,权衡利害,同意内迁。罗沛霖
建议迁往重庆,一步到位,刘锦山没有同意,决定迁往武汉。罗沛霖和鲍熙年没再坚持自己
的意见,便做起工厂迁往武汉的准备工作。鲍熙年对罗沛霖说:
       
“罗兄,我们这回和资方在迁厂问题上,才叫折衷,不叫妥协呢。”
       
这使罗沛霖想起他们关于西安事变的议论,说:
       
“你不是说过折衷英文的意思就是妥协吗?”
       
“中文还是有区别的。”鲍熙年说。
       
两个人禁不住笑了起来。
       
“七七”事变,北平首当其冲,罗沛霖给杨敏如拍了一个电报,表示慰问。接着,他又
写了一封信,劝杨敏如离开平津,撤到内地。但究竟到何处为好,罗沛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杨敏如还在天津家中,却也时刻关心着北平燕京大学的情况。7月28日清晨,十六架日
本飞机低空飞过,在燕京大学附近的西苑兵营,投下三十二颗炸弹。这下,燕京大学校园里
可就骚动起来,每个人都在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的炸弹会扔到自己的头上。
       
很快,从清华大学传来最令人不安的消息,二十九军军长宋哲之弃城逃走,北平城已陷
入敌手。北京大学和城里其他大学的一些学生,都撤到清华园里来了。
       
接着,北大、清华的师生纷纷撤离北平,有的前往保定,有的就近转入平西山地的游击
区。因为北宁和津浦两条铁路线不断被炸毁,大部分人先设法到天津,乘船去烟台、青岛,
再到济南,然后分赴全国各地。还有部分师生到长沙,进入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共同
组织的长沙临时大学,继续进行教学。北平的其他大学也都迅速退到大后方去了。
       
燕京大学的校务长司徒雷登,凭借美国,冒险决定燕京大学留在北平,在学校高高的旗
杆上升起了美国的国旗。中断的入学考试又恢复了,没有撤离北平的高中毕业生,都来报考
燕京大学。司徒雷登要求教师们都留下来,照常准备开学上课。
       
杨敏如自然每天都在考虑,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她才二十一岁,家中只有母亲和比她
小三岁的妹妹,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怎么生活。罗沛霖不断有信来,也还打来电报,希望
她离开平津。如果她离开平津,就得带上相依为命的母亲。可是母亲不同意,她也就不能离
开天津这个家。杨敏如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总不能经常回天津,曾想在燕京大学附近租间
房,让母亲去住,这样母女就可以生活在一起,母亲都不肯去。现在,让她过漂泊、逃难的
生活,她自然不答应。还有,杨敏如和罗沛霖的关系,虽然三个月前在南京见面后有了进一
步发展,但毕竟还没有明确。名不正言不顺,她跟上罗沛霖撤到内地去,怕是影响不好。她
想了许多,她拿不定主意,她还是要尊重母亲的意见。母亲拉扯大他们兄妹,多么不容易,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伤心……
       
战争形势发展很快。日军在上海和中国军队交战,好在开始还是在局部进行,去南京的
铁路并没有彻底中断,长江的水运也还没有完全封锁。中国无电业公司加快了拆迁工作。罗
沛霖他们这些技术人员,日夜守在厂里,和工人一起拆装机器设备。
       
中国无线电业公司的设备全部拆卸下来,装好船以后,直接运去武汉。罗沛霖没有跟着
船走,他想去杭州,从那里到南京,再坐船去武汉。他到杭州,是想看一看舅父的墓地。另
外,他想念同学,看一看张大奇和茅于文。一年前,张大奇在上海电力公司,一天突然晕倒
在车床旁边,陈湖把他送到了罗沛霖这里来。罗沛霖先把张大奇安排在自己这里住下养息,
然后又送张大奇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伤寒,住进了红十字会医院。经过十多天治疗,张大
奇的病总算好了。但他出院后,上海电力公司已将他除名,于是便又在罗沛霖这里休养了些
日子,就到杭州电厂去了。罗沛霖听说他们要结婚,茅于文突然得了阑尾炎,住进了医院,
他要去慰问一下。陆家琛在杭州闸口机厂工作,也可以会面。
       
于是,罗沛霖便从上海乘火车去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