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慰人生》 第一章 初航

第一章    初 航

一    扬起征帆
二    离家更远些
三    不辞而去
四    解除包办婚约
五    第一个创新
六    春天的约会



        四        解除包办婚约

        其实,罗沛霖的舅父已于3月病故,经友人资助,葬于杭州九溪十八涧徐村的小山上,
与民主革命先驱秋瑾墓隔丘相望。在舅父弥留之际,罗沛霖没有来到床前再见上一面,不
免有些遗憾。他想,应该抽空去杭州一趟,到舅父墓前拜望,表示自己的悼念之情。
        因为王端骧的关系,罗沛霖得以顺利进入上海中国无线电业公司。报到后,同时着手
继续办理解除婚约的问题。还是在离开南宁之前,他就给濮舜卿写了信;同时还给女方写
了信,说明是家庭包办婚姻,希望解除婚约,这封信是由濮舜卿代转。对方也找了一个律
师,双方律师见面解决。罗沛霖没再给五姐写信,虽然五姐已经生了孩子,但他觉得也不
必再征求五姐的意见。至于母亲那里,就更不能写信。那里自有五姐照顾,只待事情办妥
以后,他再去安抚吧。
        待罗沛霖到了上海,濮舜卿便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了。罗沛霖听后自然很高兴,他
向濮舜卿表示感谢。濮舜卿让秘书给罗沛霖开了一百元酬金的票据,罗沛霖觉得太多了,
便给郭纪纲写信,请她周旋。结果信被退回,这时罗沛霖才知道,郭纪纲已经去世。想到
她和六姐的感情,想到她对自己的热心帮助,罗沛霖不禁怅然。他只给濮舜卿汇去了三十
元,也就结了。
        不管怎么说吧,遮在罗沛霖心上八年的一个阴影,总算是消失了。

        就在罗沛霖请律师解除婚约之际,他的五姐给罗沛霖的好友杨缵武写了一封信,主要
是谈罗沛霖的婚事:这是多年前订下的一门亲事,当时父亲还健在,和母亲一起作主决定
的。可以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女方人品是好的,两家也都很支持这门亲事。虽然弟弟有过
不满的表示,但他素非不孝之子,断然不会采取诉诸法律,让亲者伤心的绝情之举。究其
原因,是有另外一女子出现,导致这不幸事件的发生。这女子何许人,不用说你定然知晓……
杨缵武明白,罗沛霖五姐信中所写女子是何人。但实际情况,并不是她信中所写的那样。
这是一种无理的指责,就连他这随和老实、能忍能让的人,也不能接受罗沛霖五姐写的这
封信。
        杨缵武按捺住内心激愤的心情,给罗沛霖的五姐写了一封回信:他作为罗沛霖的同窗
好友,知道在上初中二年级时,家里就为罗沛霖包办一门亲事,给罗沛霖带来苦恼,这皆
为同学所知晓。再就是罗沛霖决心早晚解除婚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同学们也都清
楚。但恐受家庭经济制裁,不能继续学业,解除婚约的事便拖了下来。当罗沛霖大学毕业,
开始工作,生活独立,便着手设法解除婚约,这是理所当然。他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
哺育的新时代的青年,又是罗沛霖的同窗好友,过去同情罗沛霖所受封建包办婚姻之苦,
现在支持他解除婚约的正当行为,这也无可非议。至于来信所说有另一女子之事,他不知
所云为何。说他知道,实乃岂有此理!——杨缵武尽量采取说理的方式,平心静气地写着,
但越写越激动,最后竟然写了“岂有此理”一词。信写完又看了一遍,斟酌了几处词语,
作了一些修饰改动。但对“岂有此理”一词,他却犹豫再三,究竟是删掉好,还是保留好,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也不好为此事找谁商议,又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他没有立
即将信发出去。过了一夜,当他寄发信时,他还是把“岂有此理”一词删掉了,而且涂抹
得很深重,让人根本看不出那里原来写的是什么词语。他想,他也不能和罗沛霖的五姐过
不去,以后还会见面,和气为好;另外,他也不能难为罗沛霖,免得家里人有气再往罗沛
霖身上发泄;再说,还有他的堂妹杨敏如,这是他伯父家的一个女儿,是他最称赞,也最
爱护的一个妹妹,尽管她始终也不承认自己和罗沛霖有恋爱关系,但在他看来,他们是多
么理想的一对情侣,他从内心深处,祝愿他们结成眷属,一生幸福。

        罗沛霖和杨缵武同时考入南开中学,并同班一年。以后几年虽然没有联系,但在1929
年他们二人以及孟昭彝、毛恭琴却又同住一间宿舍。几个人关系特别密切,罗沛霖和杨缵
武尤为接近。闲谈中杨缵武介绍到他一个堂妹,就是杨敏如,说她聪明,对人率真,和他
是兄妹中最要好的。1931年中学毕业,罗沛霖、杨缵武、孟昭彝都到北平考清华大学,罗
沛霖就住在杨缵武家。考试之前,杨敏如和她的母亲、哥哥杨宪益、妹妹杨静如都来北平
度假,住在香山梯云山馆。
        考过之后,罗沛霖经过父亲的关系借了香山电话局的一间小房,和杨缵武一起也住到
香山休整两周。早在1924年夏天,罗沛霖举家曾在香山同一地方住过,那是他和家人们共
享畅游大自然的一段最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他再来香山的原因。当然,既住在香山,也就
和杨宪益、杨敏如等结识,开始成为朋友。
        说起来,杨家和罗家也算是世交。杨敏如的父亲任天津电话局局长时,罗沛霖的父亲
是他的副手,后来才当了北京电话局局长。杨敏如的父亲,在她三岁时病故,妹妹刚生不
久,哥哥也才只有五岁。母亲那时二十一岁,原是河北南皮城市贫民,十六岁来到杨家,
第二年生下她的哥哥杨宪益。父亲虽然比母亲大二十四岁,但他们感情非常好,俩人互为
知己。父亲教会了母亲念书写字,母亲学习认真努力,进步很快。后来,在那复杂的家庭
与社会中,成为一个有独立见解,善于应付矛盾,而又豪爽乐于助人的家庭妇女。父亲最
后做天津中国银行的经理,死时嘱咐母亲,一定要带大三个孩子。并且又向杨缵武的父亲
交代,请他给予照顾。
        罗沛霖和杨敏如三兄妹在香山相聚,因为杨缵武已把罗沛霖向家里的人们作过介绍,
所以大家都表示欢迎。杨敏如三兄妹对于增加新的伙伴,感到由衷高兴。杨缵武也特别向
他们说明,杨敏如的父亲在世时,两家经常来往。并说罗沛霖知识很丰富,而且极为聪明,
不听课、不做作业也能考好成绩。杨缵武还向自家人讲了,几年前家里给罗沛霖包办订婚,
但他一直表示不满,等待和寻找解脱的时机。杨敏如三兄妹都很同情罗沛霖,相处中都尽
量多给罗沛霖一些欢乐,让他玩得高兴。
        罗沛霖带去了六姐的几本《新月》杂志,大家一起阅读徐志摩、闻一多、储安平、施
蛰存等的作品,并且漫谈感受。彩色美国电影刚出现不久,多是音乐传奇片,主题歌曲
《雷梦娜》、《只一朵玫瑰花》、《卡罗来那的月亮》,以及后来的《印地安情歌》等,
都是旋律优美的民歌风歌曲。罗沛霖也受六姐的影响,开始喜欢西方古典器乐的小曲,像
舒曼的《梦幻曲》、鲁宾斯坦的《F大调旋律》等,他都很爱听。这又是他和杨家兄妹共
同的爱好。梯云山馆在山上高处,而罗沛霖和杨缵武住在山半以下,每天他俩爬山到梯云
山馆,大家一起游览风景。黄昏时,他们坐在月台上乘凉,看五色云霞,谈天唱歌。罗沛
霖第一次为大家唱了一支《只一朵玫瑰花》,是从两家各自都有的一张相同唱片上学来的,
引起大家的兴味。就在这两周中间,得知罗沛霖以颇高名次考取了清华和交大,杨缵武也
在交大榜上有名。这以后,罗沛霖和杨敏如三兄妹就南北分飞了。然而,大家对这两周的
欢聚,都很留恋。
        六十年后,罗沛霖又到香山,旧地重游,感慨万千,诗成四句:


                少时初聚此青山,
                宛转播迁六十年。
                拍曲剧谈萦梦寐,
                泼茶夜语沁心田。

        过了三天,罗沛霖又偕杨敏如同游,重到当年相聚的梯云山馆,补写四句:


                别离几度惊风雨,
                哀乐偏多共毂船。
                且庆金婚堂上健,
                儿孙相劝两投闲。

        杨敏如也是心绪激动,于是提笔写道:


                辛未年四月四日,偕游香山,访梯云山馆,六十年前初逢处也。往事如梦幻,旧
        迹如尘烟,流连不去,亦喜亦悲,只在新栽桃花树下驻影留念。沛霖有诗,余亦随志。


                白头寻梦又寻春,
                旧馆苍凉也动人。
                书生壮气凌绝顶,
                儿女童心笑绽唇。
                红玫瑰曲牵情久,
                毋忘侬花入梦亲。
                桃花树下立翁媪,
                六十光阴写一真。

        1932年“一二八”战争后上海交大停课,罗沛霖回到天津,大家又见了面。杨敏如的母
亲邀罗沛霖去晚餐,几个年轻人说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国难当头,相约从此不再饮酒,
不看没有高雅价值的电影。
        这一年暑假,罗沛霖在上海交大补习因淞沪战争缺下的课程,没有回天津。秋天,杨敏
如由于日本侵略带来的烦扰和对社会不良现象不满,便想从基督教义中寻求解脱,于是参加
了一个小小的登山布道团。《新约全书》中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她认为说得很好: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
        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
        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
        归于无有。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
        必归于无有了。我作孩子的时候,活泼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会像孩子,既成了人,
        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杨敏如想象,如果人类社会原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又怎会有这多么矛盾呢?于是,她把
自己的想法写给了罗沛霖。罗沛霖觉得《圣经》里的话很好,但现实已远非如此。只能爱憎
分明,怎能只有爱呢?他把自己的看法写成回信,寄给了杨敏如。从此,罗沛霖和杨敏如便
开始了一对一的通信。他们谈社会,谈人生,谈生活,谈音乐,谈文学……《人间词话》、
《饮水词》,还有《悲惨世界》、《邓肯自传》等,都是他们的谈资。1933年暑假,罗沛霖
和张大奇等去青岛四方机厂实习,顺路去了泰山、崂山,还有海边生活,他都在给杨敏如的
信中作了记述和描写,来共享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感受。
        1934年,为了祝贺杨敏如高中毕业,罗沛霖特意买了一本精致的摩洛哥皮面的纪念册送
给她,在第一、二页上用哥特体写了英文《新约全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全文;在最后一
页上又用中文工整地写了他自己给杨敏如的赠言:


                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平等的权利,过上美好的生活。但是,由于社会的不均衡,幸
        福的环境,却不是每个人所能拥有。因此,我以我十万分的好意,劝告我的最敬爱的
        朋友,千万不要让幸福毁损了你纯朴的灵性。

        杨敏如收到罗沛霖寄来的纪念册,很高兴,也很喜欢。她理解,罗沛霖寄这纪念册的寓
意,是希望她书写好人生这本大书。她自己也是这样想,不浪过一生,虚度一生。她准备,
让自己的同学好友,在上边写些寄语格言,她要据此规范自己的言行,努力做一个纯正的人。
        杨敏如和罗沛霖的来往没有秘密。家里的人都看了这个纪念册,哥哥说:
        “太明显了。”
        “什么叫太明显?”杨敏如责问。
        “他对你太好了。”杨宪益说。
        “罗沛霖就是喜欢你。”杨静如也对杨敏如说。
        “看来罗沛霖很会讨人喜欢。”母亲是个思想开通的人,她并不封建,不恪守男女授受
不亲的孔孟之道,她相信男女异性青年之间也可以有纯粹的友谊,但她也警告女儿,“你也
要注意,罗沛霖可是订了婚约的人。”
        罗沛霖还把贝多芬三十二个钢琴奏鸣曲谱全集送给了杨敏如姐妹。并且,在杨敏如生日
时,罗沛霖又寄给她月光奏鸣曲唱片。杨敏如因此受到鼓励,很快就能弹下月光奏鸣曲和难
度更高的热情奏鸣曲。

        五年过去,罗沛霖和杨敏如的交往竟是如此之深,两人也都没有遇到更好的伴侣。罗沛
霖已经是杨敏如唯一的男友,杨敏如也是罗沛霖唯一选择的女友。然而,一直到罗沛霖解除
婚约前后,他们都从未想到嫁娶的问题。这是真正的纯粹友谊,还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
或者是因罗沛霖本身那个强加的婚约的隐在影响所致?这些,似乎也不必再作深究探讨了。
        他们的密切交往,两家也都知晓。罗沛霖的五姐给杨缵武的信中所写第三者,显然是影
射杨敏如。但事实是,罗沛霖从被强加订婚那一天起,就决心在适当时机解除它。他一直是
冷静地对待,而和杨敏如的交往是在订婚四年以后,不能说是杨敏如的影响,罗沛霖才决定
解除婚约。这些,杨缵武都很清楚,理所当然,他不能同意罗沛霖五姐信中所写的内容。他
正在上海,本来他和罗沛霖同年毕业,因故续读一年。他把罗沛霖五姐给他写信的事传回天
津,引起杨家的不满。尤其是杨敏如,感到是受了无端的诬陷和侮辱,而异常愤慨。
        杨敏如也感到很伤心,人们为什么这样不理解她,难道和罗沛霖做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
就是恋爱,就要结婚吗?她的一颗单纯的少女的心,受到了伤害。她甚至暗下决心,一辈子
都不谈恋爱,都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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